當時父親說:你們不下廚房不操刀,不曉得。砧板要越大越好。比如殺魚,砧板小了,一不留神就讓它滾落,殺不痛快!
長大後看周星馳的電影,有一個類型化的情節總讓我想起父親的那句話。這個情節是:一個人要從高處落下,下面有無數人接著,組成一個人肉的砧板。這個砧板本是用來救生,而非殺生的。但是周星馳是一個懷疑論者,他每一次都讓這個人跳下去,而在落地的霎那,讓那些圍觀者四處跑開,露出一塊堅硬的空地。那才是真正的砧板,像拍姜一樣,把掉落者拍個稀爛。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史記.項羽本紀》。這個「俎」字,在遠古是祭祀時放祭品的器物,頗為神聖。後來世俗化了,就成為切肉切菜時用的砧板。我們一般都是恨刀的,以及恨那操刀者。卻少用人去恨那砧板,尤其是去恨一個寬廣無比的,讓被魚肉者躲無所躲,讓操刀者游刃有餘的砧板。
關於南方週末、關於書屋雜誌,以及關於許多媒體在刀俎之間慘遭整肅的故事,似乎已經風平浪靜。當下手者善刀而藏,為之四顧的時候,我似乎再次看見了周星馳的鏡頭。翻開歷年來的書屋,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處煙塵,中國學界之滾滾諸公,大多忝列作者群中。然而,何曾有人站出來說話,何曾有人在掉落者墜地的霎那,沒有一鬨而散。知識界再一次像以前的《方法》停刊時一樣,極其可恥的鴉雀無聲。說還是不說,這個哈姆雷特式的問題,是屬於一個砧板的問題。我們每一個人,我們這些所謂沉默的大多數,共同構成了那一扇寬廣無邊的砧板。我似乎又聽到了父親當年的聲音:這樣才能殺得痛快!
如來佛為什麼能夠降服孫悟空?還不就是砧板夠大。你一個觔斗十萬八千里出去,定睛一看,還是在我的案板上。魯迅先生說,未有天才之前,先有天才的土壤。未有主子之前,也是先有那大批的奴才。所以魯迅先生終其一生,恨奴才勝過恨主子,恨國民性勝過恨專制政體。在刀俎之間,他恨砧板也是勝過了恨屠刀。
砧板是沉默的,天地有大惡而不言。砧板也是要挨刀的,它要承過屠刀之下的餘力和後勁。砧板的每一個因子,都是被魚肉者的候補。不在砧板上翻滾的人,不能領會砧板的無邊無際,不是孫悟空,也不能領會到五指山的無邊無際。
我們就是那砧板。如何對付號令天下莫不敢從的屠龍刀?我以前的一個想法是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但我們其實還有第二種選擇,就是不再沉默,不再做砧板。在肉食者手起刀落的時候,選擇釜底抽薪,不再用我們彎起的背去為魚肉者承力。
讓砧板越來越小,讓操刀者殺不痛快。像書屋、南方週末這樣的媒體,他們在做著的努力,其實無非就是意圖縮小那砧板的範圍,或者說,他們所建立起來的空間,也是另一個砧板,一個讓思想者對屠龍刀保持批評的砧板。一塊「反砧板」。但這塊砧板卻是如此之小,編輯們用自己的背來為每一句可能導致肉食者不快的批評承擔餘力和後勁。而在鍘刀真正砍下來的時候,發言者們像一條魚輕輕鬆松地從砧板上滑落,被砍翻在地的只是一個麥克風。
以前我曾認為學者們的勇氣大於出版者,我以為在中國,不是沒有人敢說話,而是主要沒有說話的地方。現在我才知道,中國的出版者和編輯們才是優秀的,真正可恥的是那些曾經的發言者。那些在出事後一言不發、甘作砧板的所謂學者。
難道中國讀書人的種子真的斷絕?記得我父親買的那塊大木頭案板,用的時間一長,常剁東西的那塊地方就會凹下去。所以「喪鐘為誰而鳴」這句話的中文版就是,砧板之上,每一刀其實都是在砍你。
To say or not to say , that is a ques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