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六月,紅兵闖進吳家抄家。過了好多年,當時在場的一個人回憶說:他擠到吳旁邊,看他慈眉善目,不像個壞蛋,起了同情心,但馬上又想到吳反對毛主席,趕緊板起面孔問道:你為什麼反對毛主席?吳急忙搖搖低垂的頭,連連說「我沒有反對毛主席」。學生們的唾沫從他光禿的前額滑下來:「我覺得他很可憐」,那人說。
春節假期,老彭來電話說剛從安徽回來,帶了兩件吳湖帆的畫和幾頁吳的信札,藏主急想出讓,問我要不要看看。我匆匆趕到上環會老彭。吳湖帆那兩件是山水扇頁,三十年代的應酬筆墨,有點黯淡,肯定不是梅景書屋流出來的精品。吳信札只剩第二頁到第六頁,第一頁不見了,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內容唆唆說些《水經注》的考據疑點,寫在北京市人民委員會辦公廳的信箋上,跟上海潘亦孚所藏吳寫給趙萬里的信一樣。我說,信上談的要是《海瑞罷官》就好;要是寫給聞一多的也好。老彭說他也這麼想。
一九七四年冬天,我在倫敦構思我的論文題目,常常想起《三家村》,想起《海瑞罷官》,想起吳晗和鄧拓。我在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翻遍這一路材料,又到別的圖書館去查閱,零零碎碎記了不少筆記,事後也沒有用過,現在都找不回來了。那時期,劍橋有個朋友剛寫完聞一多的論文,給我說了許多聞一多一九四六年在昆明遭國民黨殺害的故事,也說了一些吳奉中共指示拉聞一多加入民盟的情節,害我難過了好幾天。我記得那年聖誕節,我還默寫得出《紅燭》和《死水》,兒時情景都回來了,更覺得聞一多和吳早該留在學院著書立說,樹己樹人。
吃了政治迷幻藥的文人智力商數會下降得很厲害。聞一多死了,吳給這位老師兼同事的同志寫的悼文說:「在你作新詩人的時候,我知道你,並不尊敬你;在你埋頭研究《詩經》、《楚辭》的時候,我明白你,並不接近你;可是當這一晚談了三四個鐘頭之後,我們的思想和工作都結合在一起,我不但瞭解你,接近你,而且尊敬你」。我的感覺正好相反:聞先生的新詩是長明不滅的薪火;聞先生深研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和文化人類學,以獨到的理念給中國遠古神話、金文甲骨乃至考據校勘之學開拓出嶄然的景觀;聞先生要等到讀完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才給蔣介石的「義和團精神嚇了一跳」,那反而是他最可悲的政治幼稚病了。
我在北京的朋友雷頤說,聞一多思想向左轉受了三個人影響:留美同學羅隆基和中共南方局宣傳部長華崗,還有吳。羅隆基五七年劃為大右派,六五年寂然病逝;華崗五五年打成反黨集團成員入獄,七二年瘐死獄中;六九年三月,先是吳的妻子袁震在苦風淒雨中離世,到了十月,吳給打得胸積瘀血死在北京獄中,終年六十歲。他的女兒吳小彥受他牽連,挨斗受批,精神分裂,拖到七六年秋天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