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是令人髮指的。同樣令人髮指的是替鎮壓辯護。十五年了，年復一年，年年總有極體面的人物，演唱極動聽的歌，向鎮壓祝壽禮讚。抑揚頓挫的聲調，千篇一律的歌詞：是誰保證了穩定？鎮壓！是誰創造了繁榮？鎮壓！是誰維護了團結？鎮壓！是誰挽救了中國？還是鎮壓！一言以蔽之：國家就是鎮壓，愛國必須愛鎮壓！
凱歌如此嘹亮，敢問誰是贏家？人民是被鎮壓者，死者飲恨，生者吞聲。連他們的孩子也必須在誘導教化中長大，從懂事的時候起便被告知，應當柔順地向屠刀屈服。國家遭殃，民主改革化爲泡影。法律，包括憲法，一次又一次地被黨國領導人蹂躪。連決策者鄧小平也不是勝利者，從公然拋棄人民的那一天起，他一蹶不振，斷送了自己一世英名。正是他的決策致命地削弱了他所維護的黨的生存基礎：也是他的決策使軍隊蒙受向兄弟姐妹開槍的奇恥大辱；還是他的決策，使他晚年上下求索過的市場經濟注定只能淪爲專制制度下受官場支配的附庸；更是他的決策，爲他發明的「一國兩制」埋種了禍根，兩岸三地的每一個有人性的人，都從他導演的天安門悲劇中感受到摧裂心肝的痛苦。環顧四野，蒼茫六合，哪一位不是受害者？
我看惟有腐敗，算得上是獨一無二的勝利者。民主是腐敗的天敵，自從天敵被消滅，腐敗便有恃無恐，蓬勃蔓延，中國大陸終於成了腐敗者的樂園。官商勾結，權錢交易。黨腐敗、行政腐敗、司法腐敗、學術腐敗、工程腐敗、教育腐敗、新聞腐敗。虱子多了不痒，朝野安之若素。腐敗怕光，需要黑箱，反腐敗於是變成「泄漏機密」、「危害國家安全」。發展腐敗不是六四鎮壓的目的，但它是六四鎮壓最爲顯赫的成果。十五年的頌歌，實質上，都是獻給腐敗的賀詞。
向腐敗祝賀勝利，爲鎮壓歌頌功德，雖屬舉世無雙，倒也公然亮明瞭硬頭皮，死死頂住的強硬立場。無法無天，不怕開槍，不怕腐敗，甚麼都不怕，只怕老百姓有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示威自由、選舉自由。人性可以丟、國法可以丟、毛澤東的普遍貧窮的社會主義也不是不可以丟，總而言之，一切都可以丟，惟有大權獨攬的統治制度不能丟。這是領導一切的統治制度，起碼必須壟斷輿論，包辦選舉。所謂穩定壓倒一切，就是保這個領導一切的制度。人民，沈默吧！你們的美德是充當無聲的良民，無權向黨國領導說「不」。老百姓，永遠不要抗爭！黨國領導讓你們生存，你們應該知足。你們的抗爭，癒合法、愈有理，對黨國領導的危害就愈大，就愈應該受到懲罰。這是站在黨國領導立場上經過實踐檢驗並且反覆權衡自己的利害得失之後總結出來的唯一有利可圖的真理。
這首讚歌已經衝出家門，正定居香港。聽吧，又有很體面的人在高談闊論，莊嚴宣讀愛港愛國的標準定義：不聽話就是不愛國；走上街頭就是要毀掉香港大好前程。制訂諸如此類一套又一套的經典定義，用它們編織成天羅地網，把港人在不遠的將來百分之百地提高到大陸的覺悟水平和組織程度：港人無聲，國民無聲，人民全無聲；你被我制，我把你制，你我就是一制。
好在有燭光。維園擎起了燭光！燭光合爲海洋，呵護人類的理性，燭光是心靈的光，對野蠻的憐憫，對屠刀的蔑視，是拒絕跟腐敗同流合污，是人格、是毅力、是自由人的團結和奮鬥。燭光不僅是哀悼和聲援，而且是愛港、愛國。歲歲年年，此心不渝，光明常在。
作者原爲中共中央委員、政治局常委政治秘書以及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主任，在趙紫陽擔任國務院總理期間，並擔任其秘書兼國務院總理辦公室主任
原載《蘋果日報》2004年06月0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