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們單位自殺的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死法。後來文革中一個同事實在受不了無端的批鬥就要自殺,她想用剪子剪斷喉嚨,可是剪子不快她又剪歪了,被人發現時,還抓住剪子不放拚命往裡捅。救活後脖子上留下一條大大的疤。受其影響我們單位後來自殺的人都選用了跳樓。真是個個都橫下一條心去死的,不想再被救活。可見人們活得有多麼恐怖。
中越戰爭後,傳聞越文版的雜誌要停刊。越南文組的一位華僑翻譯挺不住勁兒了,因為他非常熱愛他的工作,除了工作,他沒有別的愛好,又沒結婚,又沒個家,住的是集體宿舍,真是一無所有。他是個非常腆腆的人,說話都臉紅,害怕當讓人供養的寄生蟲,看不到前途和生命的意義就跳樓自殺了。
再有一個就是寶珍的死。寶珍50多歲是個編輯,不光人長得漂亮,字也寫得好,被同事稱為單位的「四大女才子」之一。我認識她是在文革的後期,我們在「五.七」干校的同一個班裡勞動。70年代大家都很窮買不起睡衣,都是穿舊衣服睡覺,可寶珍不光穿睡衣而且她的睡衣非常高級都是絲綢做的,她告訴我們她有嚴重的神經性皮炎,怕皮膚撓破了沾連在棉制的衣服上,絲綢打滑不沾身。她的皮炎說犯就犯,一會兒就遍及全身。紅腫的皮膚又疼又痒令她痛苦不堪。不知道什麼時候犯病,所以她丈夫就給她買質量好的睡衣,要是真有比絲綢更好的料子就是再貴她丈夫也會捨得給她買的,因為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再一個她犯起病來,他丈夫拿她實在沒辦法,只要不犯病,他丈夫為她幹什麼都行。
寶珍還患有精神病。寶珍五七年反右時沒有遭到迫害,只是受到了衝擊,可她的弟弟在文革中挨整臥軌自殺了,這事對她精神上打擊很大,她最怕聽說有政治運動了。一次我們班長插秧時把秧給插歪了,拔起來時他無意地說:「拔起你這兒一小撮兒!」寶珍就受不了,以為要搞運動了,精神病犯了好幾天。人們說她得精神病是因為她家有精神病史。
我們副班長是我的好朋友。寶珍經常找她談話。副班長沒見過精神病人以為寶珍很幼稚,後來知道了,輕微的精神病人其實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是一種非常簡單又非常固執的人。她害怕被打成反革命,那樣她美好的家庭就要破裂了,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兩個女兒。每次談話副班長都反覆勸說,你不是反革命,你是個好人。這些運動與你無關。她聽了很高興說,我要有你這樣的妹妹就好了。可每次談話都得這麼顛三倒四地重複,連副班長說著都沒底氣了,心想:你這麼懷疑共產黨,說不定哪天真把你打成個反革命了。
平時寶珍也有說有笑的,可國家一出點兒什麼事寶珍就要難受幾天,她以為又要搞運動了。這也沒什麼,不過有一次她真的犯了精神病。她們那一批的干校生活結束前,每個人要寫份總結。寶珍寫不出來不說,還差點把命搭進去。因為她鑽了牛角尖裡把簡單的總結當成檢討來寫了,從五七反右運動寫到文革,幾天後大家開始發言了,洋洋幾大片紙她還沒寫到干校生活呢。後來別人都發完言了她也沒寫完。我們背地裏笑她說:「這麼個大編輯連份總結也寫不出來?!」總結完成後別人都打起行李高高興興地回北京了,她的總結依舊沒寫完。
後來經隊幹部協商同意她留在干校接著寫,連續幾天她都老老實實坐在床上寫,越寫越嚴肅,越寫臉色越發青。看著寶珍一天天瘦下來我們隊友也心疼了,背著她說:「咱們隊幹部也真是,明明知道她寫不出來,就別讓她寫了,不就是個總結嗎?」其實我們心裏都明白,是他們誰也不敢做主,怕承擔責任。最後寶珍兩眼發呆坐在床上一語不發,我們嚇得都不敢跟她講話。有一天她睡到中午還不醒來,一看她床前擺的空空藥瓶我們傻了眼,原來她服了安眠藥,也不知道藥瓶是滿的還是吃得差不多了。到了下午還不見她醒來我們就把干校的大夫叫來了。
大夫也說不出來什麼只能告訴我們,她三天之內要醒不過來人就會過去了。這個時間可把我們給整苦了。平時最怕她睡覺打呼嚕,現在卻巴不得寶珍打呼嚕,而且越響越好,她一沒了呼嚕聲我們就以為她那邊已經斷了氣。往往剛跑到她床前,她又出聲了。後來隊幹部也來了,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個刮鬍子用的刀片。我們就更加緊張了。還好到了第二天晚上寶珍終於醒來了。原來是她的神經性皮炎和精神病救了她。因為她長年服用控制神經的安定藥,要是一般人這麼大量的安眠藥也就死了,可在寶珍身上卻不算什麼,多睡幾天,藥勁兒一過,人就醒了。後來隊部決定讓她回北京,總結的事也不提了,可誰也沒說她的總結不用寫了,因為沒有人敢對這句話負責任。
後來我也結束了干校生活回到了北京,每次見到寶珍都很親切,她也很正常。八十年代年的一天,突然又聽到了寶珍的消息,說她回廣東探親時跳樓自殺了。我們單位的大李專程前往廣東去處理她的後事。大李回來後遺憾地說:寶珍真不該死。那天她又犯病了把自己鎖在涼臺,人坐在涼台上。警察也被叫來了,大家隔著玻璃勸寶珍想開點兒。寶珍坐在涼台上一動不動。後來警察不耐煩了,準備衝進去,家裡人顧不上寶珍拚命勸警察,告訴他們寶珍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勸她最後都沒發生什麼事。沒想到警察一意孤行,三個小時後撞開門衝進涼臺,就在這一瞬間寶珍真以為警察是來抓她這個反革命的,一狠心從涼台上跳了下去。這時人們才發現,都三個小時了,警察一點準備工作都沒做,涼台下連點兒被子毯子之類的東西都沒鋪。
這幾個同事死後,大家沒能從官方得到一點兒消息。要不是我們親眼所見那位越南文翻譯躺在地上,或者親耳從大李那兒聽到寶珍的消息,誰都不知道單位死了人。消息都是靠人傳人,從小道得知的。單位領導連個遺體告別的儀式也沒做,沒開追悼會,沒發訃告,沒有一個交代,甚至連句話都沒說,好像領導一點兒責任也沒有。一個同事給我解釋說:「自殺的人是不能開追悼會的,是黨員就叫做:自絕於黨,不是黨員的叫做:自絕於人民。」當時其他同事也都說,寶珍早晚要自殺,因為她怕被打成反革命,是她自身的弱點所至。
讀了<<九評共產黨>>後,我明白了,是共產黨害死的寶珍,精神病人世界上到處都有,可沒有誰像寶珍那樣天天生活在恐怖中。共產黨是真的不斷地找各種理由在殺人,不斷地找各種機會在抓人,沒人敢跟寶珍打保票,說她不會被打成反革命。她是個病人本應得到社會的關心和愛護,得到應有的治療,可在共產黨的國家裡她享受不到國家的特殊待遇。我在西方認識一個精神病人,她犯病時就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所以她出行,可以請一個人保護她,連火車票也是免費的,她周圍的人知道她有這個病,從不拿她取笑,都很自覺地愛護她關心她。誰都清楚,連精神病人都耍弄的人,是得不到別人的尊敬的。她也沒因為有了這種病而自報自棄,而是自食其力,和丈夫生活得很好。在中國難道不是共產黨殺害了成千上萬的像寶珍這樣的精神病人嗎?還能有誰比共產黨更應對此負責任嗎?是到了該說清楚誰是真正凶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