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對美帝國主義的無限敵意,我開始了自己在異國的生活。於是,一波又一波的文化衝擊接踵而至,應接不暇,令我的內心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美國人竟也純樸善良,全不是想像中階級敵人的嘴臉。他們並非每個人都處心積慮,時刻謀劃著侵略我們偉大的祖國。其實,到現在為止,我沒碰見一個美國人如此想法。還有,這裡到處是教堂。我到達美國的第一個早晨恰好是週日,便應邀去教堂參觀禮拜活動,赫然發現這些宗教人士衣冠楚楚,有禮有節。更令人驚訝的是,父親的導師,一位大學教授和他慈祥可親的夫人,還有聰明有趣的同事均為虔誠的基督教徒。此前,一直以為教徒是個貶義的字眼,它代表無知,愚昧,迷信和精神空虛。共產主義無神論,那才是真理。可眼前的事實讓我迷惑了。
從國內教科書裡得到的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印象是暗無天日,剝削階級無視百姓冷暖,剩餘產品和牲畜寧可趕入大海也不幫助窮人,可憐的賣報童風雨飄搖中謀生。所以當得知家境困難時,我鼓起勇氣向父親提出可以賣報補貼家用。父親看到我一副決心已定的英雄氣概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他說這裡的報童都是為賺零用錢,哪有靠它養家的。事實上,在美高中期間,我和校內其他國內來的同齡學生一直享用學校發的免費午餐卡,教堂更提供免費食品,住宿又是父親大學的優惠公寓,經濟上雖拮据但從未有過危機。那時,我們僅僅是一個訪問學者的家庭,並非永久居民。
雖然種種見聞與在國內時的認識相差甚遠,心中不免疑惑,但是仍不足以動搖我對偉大祖國政府的信賴,也無法消去對這個美帝國的心理防範,時刻警惕著糖衣炮彈的襲擊。愛國是無可厚非的,然而那種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結和對國外勢力的仇恨阻礙著我去客觀清醒的認識中國和美國社會的利弊千秋,懷著謙虛的心態去瞭解和承認別人的強處,取長補短。直到1995年夏天,一切徹底改變了。
那年暑假,我結識了一位北京來美陪讀的女士,閒聊時無意中談到六四事件,我們倆全然不同的觀點都讓對方震驚了。她不可置信地表示我來美已經幾年,竟然不知六四真相。而我則是徹頭徹尾的驚呆,她當時就在現場,政府真的開槍打死了學生?天哪,怎麼會呢?腦海中一幕幕景象電影般演過。電視上描述的暴徒動亂,燒軍車,焦黑的解放軍戰士屍體,泣不成聲的家屬。。。當時的我曾經義憤填膺,對這些暴民恨之入骨。。。不是說動亂嗎?怎麼變成屠殺學生?
這番談話之後,我久久不能平靜。思來想去,腦中清晰地浮現出四個字:顛倒黑白。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該詞的涵意。更令人痛心的是,自己被一直以來無比信任和熱愛的國家政府欺騙了。如此瞞天欺世的謊言,竟然出自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黨之口。我心寒,並感到刻骨銘心的痛。一夕間,自己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滿腔愛國熱情,等等等等一切與愛國有關的感情所依賴的那棟大廈傾倒了。祖國背叛了我。我頓覺無比悲涼。很久一段時間不願和國內的好朋友聯絡,因為無法向她描述自己此時的心態。我想,在89年六月,千百萬的中國同胞早已經歷了如此的悲痛,而我的醒悟,整整遲來了6年,並且蒙上了一層被愚弄的憤慨和恥辱。
從那以後,心中一片明瞭。我是中國人,血脈相系,將永遠熱愛祖國,愛她的文化,疆土和人民。但僅此而已。背叛了我的政黨,再無法信任,何言以對?
此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家族的遭遇。自記事起,我家裡從未有人提及文革之類的字眼。小學時有天語文課上,班上同學突然提到紅衛兵這個名詞,語文老師含糊其詞,表示我們不討論這些問題。一時好奇心起,回家後興致勃勃問家人那是什麼?誰知大人們突然嚴聲呵斥,不許問,更不許跟外人講。第一次無端端受訓斥,心中很是委屈,也不知做錯了什麼。隨著年齡漸長,慢慢對文革有了一些認識。可是萬沒想到的是傳聞中悲慘的遭遇竟然,當然,也曾發生在我家。
奶奶的父親土改時被槍斃,全家逃的逃,散的散,留下孤兒寡母無檐可棲。奶奶的母親最終哭瞎了眼睛。文革時,父親家被抄,改成大食堂。我最親愛的奶奶被掛牌遊街,父親成績優異卻因成份不好與大學無緣,做鄉村教師悶出心病來。直到恢復高考後,已經三十多歲三個孩子的他從頭學起,考進大學,從此正如算卦先生所說,枯木逢春,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春天。奶奶的小弟弟,我的老叔,多才多藝,能寫會畫,還是個巧手木匠。從小精神受到刺激,生活窮苦,數年前因病去世,結束了他本應燦爛卻蒼涼的一生。
應當承認,我不是一個容易忘卻的人。傷痛讓我從熱忱轉向沉默,沉默但不會忘記。時光讓傷痛漸漸淡去,疤痕卻清晰宛如昨日。在教訓中成長,歷史豐富人的智慧,他不能被遺忘。那些無法直視歷史,面對過去的人,心必有愧,天譴人怨。今天以平靜的心聲明退出少先隊和共青團,一了多年的心願,同時慰祭在天英靈。
郭雲霞(M.D.,美國)
2005年 4月1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