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了,媽媽的床頭還整整齊齊地放著爸爸的被子,我們都長大了,都離開了家,家裡現在只留下媽媽一個人,但媽媽一直就當爸爸還活著一樣,吃飯的時候她問爸爸今天的菜好不好吃。睡覺的時候她要爸爸把被子掖好,小心著涼……我不敢回家,看到媽媽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我不忍心聽,也不忍心看。
年齡越大,我越理解父母的愛情,也越被他們當初的勇敢感動甚至震撼。他們為愛情付出的代價,不僅僅是青春,而是一生一世的命運。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我是媽媽和前夫的女兒。那個在血緣上被稱為是我爸爸的男人,早在我還未滿一歲時,媽媽就抱著我離開了他。
生父遠在河南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學校的好學生,父母的乖女兒。初一那年我就入了團,當時入團要填父母的工作單位,學校還要去父母的工作單位瞭解一些情況。外婆就告訴我:「要瞭解你爸爸的工作單位,那還得去河南……」她說我的生父在河南。就這樣,我知道爸爸不是我的真爸爸。
奇怪,我聽了外婆的話,竟一點也不傷心,我只是靜靜地問了外婆一些事情。然後,爸爸就回來了。那是冬天,爸爸挖回了蓮藕,還打回了一些魚。他一進門就說:「今天湖上的冰真厚啊,我都敲不破。妍妍!」
我聽到爸爸在喊我的名字,我看著他被凍得通紅的手,忽然就哭了。爸爸走過來,我抱著他的腿嗚嗚地哭著:「爸爸,爸爸,你不是假的好不好?」
聽了這句話,爸爸愣了好半天,他蹲下身笑著對我說:「妍妍,誰說爸爸是假的啊!好了好了,爸爸累了,媽媽呢,我還得要她給我挑刺哩。」
每次挖藕回來,爸爸的雙腿上都要被湖裡的菱角刺扎傷。媽媽點上煤油燈,把針在煤油燈上消毒,再給爸爸挑刺。
聽爸爸這麼一說,我心裏就像出了太陽一樣。一切都沒有變,爸爸還是我的爸爸。
接下來,為入團的事小姨帶我去河南見了生父,生父一直當著官。他見到我很高興,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臨走時他還囑咐我,以後讀書有什麼困難就去找他。
那些艱苦歲月
從河南回來後,我興奮地把見到生父的情景說給媽媽聽,生父住樓房,生活很好。媽媽淡淡地說:「如果我們不來武漢,你爸和他也一樣。」
外婆告訴過我,爸爸以前也是個官。
他們三人都是同事,在當地一個市直機關工作。媽媽年輕時漂亮能幹,並且同時被兩個優秀的男人愛慕著。
外婆對我這樣描述我的爸爸和生父:兩個人不相上下,都是黨員,都是單位的中層幹部,而且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魁梧英俊。
那時媽媽已經嫁給了生父,可爸爸並不因此而放棄。媽媽最後被爸爸感動了,生父有點惱羞成怒,他變得越來越狹隘暴躁。終於,在我還沒滿一歲的時候,媽媽和生父離了婚,和爸爸走到了一起。
這件事要放在今天也許沒什麼,可那是50年代啊。爸爸很自然地受到了單位的處分:開除黨籍,停職察看。媽媽賭氣辭職以示不滿。這事鬧得家喻戶曉,爸爸覺得再呆下去沒意思。他憤然放棄了工作,和媽媽抱著我,提著簡單的行囊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武漢。
從記事起我們家就窮。父母一直沒有工作。為了養活我和弟妹四人,媽媽去居委會給人家幫忙,爸爸下湖打魚挖藕賣錢。落雪下雨爸爸都要去。春節到了,父母分工明確,媽媽去賣血,為的是能給我們每人添件新衣;爸爸大年三十夜都要去挖藕,為的是一家人過年有碗湯喝。
因為冬天挖藕,爸爸的手關節和膝關節嚴重變形。有段時間爸爸病情非常嚴重,媽媽不讓他下湖了。可我們得讀書,得吃飯,後來爸爸又去一家鋼廠給人家背鋼板。一米八一的爸爸,最後背鋼板背得吐了血……媽媽嚇得哭了,這個因為爸爸眾叛親離的富家女,看到爸爸為了養活我們累得吐血,那一刻她一定有些後悔的吧。
養父勝過親父
爸爸很疼我們。儘管家裡窮,但他從不讓我們受委屈,也不讓我們做體力活。我很懂事,
總是盡量幫父母做家務、帶弟妹。四個孩子裡,惟我不是爸親生的。但爸爸疼我。家裡只要有一點好吃的,爸爸都會留給我,弟弟為此老是不服氣,爸爸哄他說:「你姐瘦,體質差。她不吃好哪有勁帶你們玩啊!」
那年我六歲吧,父母都出去了,我到池塘去洗一張小棉毯,濕透的棉毯有點重,我差點
被帶到池塘裡去了……爸爸回家後知道了這事,他抄起小木棒就朝我的屁股打來,記憶裡,那是爸爸惟一的一次打我。爸爸是怕我掉到池塘裡出事啊。
我小時候經常生病,九歲那年得了急性腦膜炎,在醫院裡搶救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只記得我躺在醫院的床上,睜開眼睛,就看到爸爸站在窗外,正隔著玻璃看著急救室裡的我,爸爸在哭……家裡無論多窮,多困難,爸爸從來沒哭過,可是爸爸在我病重的時候哭了……
所以,11歲那年我知道爸爸不是生父時,我真的不在乎,因為我知道,不管是真是假,爸爸永遠是真的愛我。
爸爸患了絕症
我是30歲那年下海經商的,那時我已經結婚生子,三口之家的小日子還過得去,可爸爸五十多歲了還在打魚挖藕,我突然覺得,爸爸一輩子都快過完了,如果萬一哪天他生了什麼病,我連他住院的錢都拿不出來……爸爸強烈反對我下海,他說我身體不好,放著好好的辦公室不坐,非要去折騰。「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別再進我的門!」
這次我沒聽爸爸的。
以我們後來的經濟能力,爸爸完全可以坐在家裡享清福,但爸爸總是心疼我的錢來之不易。爸爸六十多歲的時候,還和媽媽一起走街串巷到處推銷產品。那時三個弟妹經濟狀況都不好,前後下崗,我有時得給他們生活費,包括他們孩子的學費,他們後來做生意的本錢,都是我出。看著家裡這麼重的負擔,我有時真恨自己賺錢的速度太慢,脾氣也漸漸變得急躁起來。
有天媽媽給我打電話,說爸爸想到我家裡去住。我一聽就煩了,當時正忙,我沒好氣地對著話筒說:「這怎麼可能?我就那六十平米的房子,三個人住都勉強,怎麼還能加你們兩老呢?」後來才知道,那電話是爸爸要媽媽打的。而且,爸爸就在媽媽身邊,我一口拒絕他的話,爸爸全聽到了。
這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那以後沒幾天,爸爸就被查出患了胃癌。醫生說爸爸最多只能活兩個月……我躲在醫院的廁所裡失聲痛哭。
我們全家都瞞著爸的病情。
把爸接到我們家的那天,爸爸高興得像個孩子。後來我想,也許上天那時已經給了爸爸一種感應,他從來都是個怕給我們添麻煩的人,居然想到和我們一起住。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的緣分嗎?
想到「父女」和「緣分」這些字眼,我淚流滿面。
子欲養親不在
爸爸化療時很痛苦,吃不下睡不著,脾氣變得特別暴躁,弟妹們都受不了,我生意上丟不開,每天也只能醫院餐廳兩頭跑。
只有媽媽長期陪在爸爸身邊。
媽媽對爸爸真好啊,爸爸吃不下東西,媽媽就餵給他吃,他脾氣暴躁,媽媽總是笑著哄爸爸。那時媽媽已是一頭銀髮的老太太,爸爸71歲,大媽媽一歲。在病重的爸爸面前,媽媽總是一張笑臉。
我要醫生用最好的藥,盡量延長爸爸的生命。我們的努力讓爸爸的生命比醫生預言的延長了三個月。
爸爸去世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到轉鐘才走,我走時爸爸還好好的。剛回家洗了個澡,就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我一路哭著跑到病房門口,媽媽攔著我不讓我進去,她斷斷續續地說,「你爸走前囑咐我,說不要讓你看到他,你膽子小,怕你害怕……還囑咐你,不要哭,你的眼睛不好……」
爸爸!
我做生意最忙的時候,曾經累得視網膜脫落,醫生說再不注意休息就有失明的危險。這輩子,爸爸最不放心我,他說我身體不好。直到死,爸爸都惦著這事。
爸爸要我不哭,可我哭得更凶。我像個孩子,在醫院的走廊上哭著喊爸爸,可是,再也沒有人答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