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左起:李訥、林豆豆、聶力、陶斯亮。1961年攝於深圳羅湖橋頭。
寫完了《試解林副統帥倉惶出逃之謎》後,不由得沉浸在對林豆豆的巨大悲憫之中,和劉濤一樣,她乃是那個滅絕人性的制度製造出來的最可悲的犧牲者。
讀者大概可以看出,林副就坑在立衡與立果一對活寶手上。
許多國外觀察家不明白,9屆2中全會後,面對偉大領袖舉起的屠刀,百戰百勝的天才元帥何以如此消極被動。
的確,從表面上看,"牛耕田,馬吃谷",中央文革在前頭親冒矢石,辛辛苦苦打倒黨官僚,卻讓林副一繫在後面坐收漁利,紛紛出任各級樞要,以致林副三分天下有其一。既然如此,林副何不放手與偉大領袖一搏?以他之用兵如神,正未知鹿死誰手。
觀察家們不知道,林彪派系確實在文革中急劇擴張了,但那不過是潛勢力,在毛死後倒確實舉足輕重,在毛生前卻是畫餅充飢。林根本調不動一兵一卒,有什麼本錢和毛較量?毛掌握了所有兵力,而林連自己的警衛部隊都控制不了,能成功逃出中國,就算了不起的"勝利大逃亡"了。
由此看來,林副在廬山會議後"清靜無為",其實是最佳決策。我已經指出,毛林是同一造神運動造出來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連體胎。這"造雙神運動"既使得林無法公開反毛,也使得毛難以公開倒林。要明白後面這點,只需看看毛為了證明"到底是誰對不起誰",被迫向全國人民公布那痛罵他"披著馬列主義外衣,行秦始皇之法"的《571工程紀要》就夠了。
即使有了那些"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的"證據",林彪事件還是讓毛五癆七傷,一病不起,再也沒能從那沈重打擊中恢復過來。那麼,假設立果少爺什麼也沒干,林副也沒倉惶出逃,毛到底能用什麼理由,堂而皇之地把林彪整死?據說那是他老人家鑒於赫魯曉夫篡黨奪權的教訓,考察了幾十年才親手選定的最可靠的接班人阿?
我已經指出,"批林批孔"運動完全是鬧劇。從林彪的公開言論中,偉大領袖根本找不出任何把柄,因為那完全是毛思想最高最活的發揮,要批就只能批到自己頭上。所以張姚只好乞靈於從毛家灣抄出來的條幅,根據什麼"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 等片言只語,莫名其妙地將副統帥與孔老二掛上鉤,以"批孔"來偷換"批林"那不可能解決的難題。如果林副不是倉惶出逃,則恐怕連這點"證據"都不會留下來,那張姚還能批什麼呢?
這當然不是說偉大領袖會網開一面。立果少爺早就在《紀要》裡說了,偉大領袖的特點是"一旦得罪人就得罪到底"。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絕對不會半途而廢,而他搞掉林的決心已經在南巡講話中暴露無遺,特別是在9月12日中午在豐臺召見吳德等大員時,那殺氣騰騰的口氣,嚇得吳德一怔一怔的,不知道該怎麼傳達那最新指示。
正因為偉大領袖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才想不出來他怎麼去解決這不可能解決的難題:假定林副軟頂到底,就是不悔罪,但也不自衛,偉大領袖當然可以把他抓起來,像整治劉少奇那樣把他整死,但又該如何去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交代?那交代可是必不可少的,否則不符合他的流氓段位。
我想,這就是林彪何以毫無抵抗的原因吧。他大概看穿了這一點,發現自己和正統帥處於同一難題之中,彼此都讓造神運動捆住了手腳,將死了軍。可惜少爺見不及此,主動去幫正統帥解決了這一難題。
比起郡主來,殿下闖的亂子根本算不了什麼。虧豆豆還指責李文普是毛安在林副身邊的"臥底",她才是偉大領袖安排在副統帥身邊的活竊聽器,親手把她爹逼上黃泉路的克格勃。如果不是她大義滅親,毅然舉報她親生弟弟和親娘的謀反大罪,則那三人也不會不顧一切地出逃,完全可以從容不迫地佈置得更周密些,因而也就更安全些,何至於葬身大漠中?
《三國演義》上,袁紹不用田豐之計,還殺了他,後來兵敗,頭給割下來送到千里之外去報捷。羅貫中作詩悼曰:"頭顱行萬里,失計殺田豐"。敬愛的林副的頭顱行得更遠,到了莫斯科,後人作詩悼之,應該是"頭顱行萬里,失計育兩童",也就是毀在立衡立果兩神智不清的乳臭小兒身上。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無論是首長,是主任,還是林部長,都已瞑目長逝,什麼都不知道了。真正日日夜夜受良心煎熬的,還是林立衡女士,她才是這場悲劇的最大的受害者,是那滅絕人性的制度的主動殉道者。這就是她何以發誓將餘生用在為她父親平反昭雪之上──那是她唯一可以求得良心平安的手段了。
我到現在也無法理解那種革命家庭:林立衡受罪,始於立果向她和盤托出密謀的那一瞬間。作為無限忠於偉大領袖的革命戰士,她當然不能容忍這種謀反大罪。為此,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向中央舉報,並多次請求警衛部隊把她親娘和親弟弟抓起來,而這隻意味著兩人將被軍事法庭審判後槍決。對此嚴重後果,她那現役軍人絕不會不知道,但她卻毫不猶豫地這麼作了,唯一的指望是保全她爹。
任何一個平民子弟都能看出這種幻想是何等滑稽: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更何況偉大領袖早就卯足了勁要整她爹,而她也不是不知道這點(她完全知道廬山會議內容,更別說立果一定會向她傳達過毛的南巡講話),怎麼還會產生這種天真幻想呢?但她就是從頭到尾都堅信可以用犧牲她娘和她弟的方式保全她爹,事過幾十年還執迷不悟,至今還在以那荒誕不經的說法堅持她的personal crusade,以為可以說服現中央為她爹平反!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家庭?為何豆豆就是不能跟最寵愛她的親爹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為何不能先和她娘、她弟弟舉行嚴肅談判,以"我要向中央舉報"的威脅,嚇阻對方輕舉妄動?哪怕是從毛的革命路線標準來看,這也是挽救同志的正確作法吧?為何連個最後通牒都不下,連讓她爹娘弟弟懸崖勒馬的機會都不給,就去背著家人進行陰謀活動,試圖把秘書、衛生員、警衛部隊等等拉過她那邊去,無效後竟然向低於她爹的"中央"舉報?難道與自家親人溝通,竟然是毫無可能的事,以致她必須藉助外力來解決家庭糾紛?
悲劇在於,這種怪事在革命家庭中決非絕無僅有。當初劉濤同志就曾欺騙其繼母王光美,電話報告她說劉平平遇到車禍,重傷入院,嚇得光美同志直奔醫院,被早等在那兒的清華造反派"智擒",押到清華去百般侮辱,用乒乓球做了個項鏈給她戴上,弄了件爛旗袍讓她穿上,拍了許多醜態百出的照片流傳全國。劉濤還動員她生母寫了許多大字報,揭發少奇同志的許多隱私。諸如什麼少奇同志嫌她生母手上有傷疤難看,要她戴手套遮醜等等,那膾炙人口的"金鞋拔"就更不用說了。
記得我當時看到那些醜聞時,覺得其實"新"社會的一夫一妻制還不如"舊"社會的一夫多妻制。
在一個男性社會中,"男人富貴必易妻"乃是客觀規律,你承認它是那樣,不承認它也是那樣。"舊"社會承認這點,實行一夫多妻制,讓男人在事業成功之後既能如意獲得新歡,又保留了糟糠之妻的崇高地位,完美實現了老中青三結合。而"新"社會不承認這個客觀規律,於是不是製造出賀子貞那樣的瘋子來,便是製造了少奇和林副的前妻那些不共戴天的仇敵。
這當然只是題外話。我死也不明白的是,血緣形成的強大紐帶,為何會在革命教育面前脆弱到不堪一擊的程度?無論是劉濤還是豆豆,背叛家庭似乎就跟上街買東西一樣自然。豆豆在舉報她娘和弟弟的殺頭大罪時,似乎根本就沒有遇到什麼不可跨越的感情障礙。
說到底,豆豆的唯一煩惱,似乎就是中央不該冤枉了她爹。假定偉大領袖滿足了她這一合理要求,及時下令8341部隊把葉群和林立果抓起來,組織軍事法庭審判之後,槍決了兩人,同時令副統帥與他們劃清界限,以此作為保留他位置的前提,而副統帥也從命了。那麼,豆豆是不是就可以心滿意足,此生再無遺憾了呢?
還不止此。無論是豆豆還是前驅劉濤,都在事後無任痛苦地發現,其實出賣親生父母,並不可能換來偉大領袖的信任。兩人都只有瞬時利用價值,事過境遷便立刻棄之如敝屣。林副才上天,汪東興便在電話中對立了大功的豆豆毫不客氣,指責她報告太晚,說現在沒空跟她多說,便粗暴地挂了電話,竟然連句安慰話都沒有。此後豆豆更被我黨審查多年,終生成了懷疑對象。如果我黨不是如此薄情,而是賞以重任,將其提拔到王洪文那樣的位置。那麼,豆豆今天還會把為她爹平反昭雪當成餘生的唯一目標麼?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在毛共執政30年中,類似的悲劇不知道發生過多少。許多熱血青年在土改中帶頭鬥爭自己的地主爹娘,導致父親被活活打死。後來才無限痛苦地發現,自己非但沒因此贏得我黨賞識,反倒成了"殺關管"家屬,屬於"與我黨有殺父之仇"的天然懷疑對象。劉濤、豆豆與那些黑崽子的區別,只在於"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來了"而已。
敬愛的林副統帥英明地指出:"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過去那些革過命的人的命。"這話勝過了春橋同志的千言萬語,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偉大理論"的實質。
這種理論必然把"人民利益"的解釋權與代表權歸結於共產黨,最後歸結於黨領袖一人。因此,斯大林主義是列寧主義的必然歸宿:列寧只是以革命名義屠 *殺黨外人士,而斯大林則發展到了以革命名義屠*殺黨內所有的假想敵,這一切犯罪活動都在"人民利益需要"的藉口下得到了合理解釋,這就是毛指出的"列寧和斯大林這兩把刀子"的實質。
偉大領袖在這上頭其實沒有什麼獨創性,他完全是斯大林的忠實弟子。據他自己說,他看了四遍斯大林主持編寫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受了深刻教育和啟發。那啟發是什麼?一曰重寫歷史,把蘇共所有的成就都說成是斯大林一人的功勞。二曰"路線鬥爭",亦即把黨內的政見分歧乃至權力鬥爭都說成是敵我鬥爭。任何人膽敢不同意斯大林,哪怕只是在策略上的輕微歧異,或是讓他感到自己的權位受了威脅,都要被當成間諜無情消滅。
這就是毛的"路線鬥爭"的理論來源,也是文革爆發原因。他唯一有別於斯大林之處,乃是後者習慣於歐洲式高效率,直接把權力鬥爭對手斃了了事,而毛則使用暴 *民*運動來收拾他們。毛的這一發明,使得全民毫無必要地介入了高層權力鬥爭,極大地敗壞了人民的心術,因而以社會化大生產的方式,製造了劉濤、豆豆那種滅絕人性的犧牲品。這些人堅信,世上最高的正義,就是偉大領袖代表的廣大人民利益,為了這至高無上的正義,父兄可賣,親娘可弒,沒有什麼事是人不能幹出來的。
弔詭的是,正是偉大領袖發動的文革,拯救了許多高幹子弟甚至高幹本人,使得他們找回了迷失已久的人性。
文革後出了許多"傷痕文學"作品,其中最感人的,乃是陶鑄女兒陶斯亮寫給她爹的《一封沒有寄出的信》。我至今難忘的乃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情節:
陶鑄倒楣後,全家自然跟著倒楣。作父親的當然知道我黨的厲害,他那獨生女兒從此再無前途可言,找對象是再別夢想了,而她不幸已經到了待字閨中的年齡。
不料一日陶斯亮卻對她爹說,有人追求她。他喜出望外,趕快向她交代自己的問題,為此受盡折磨:說重了,怕嚇跑了對方;說輕了,又怕成了欺騙對方。交代完後,陶斯亮乃出去見她那新交上的男友,留下老頭在屋裡團團轉,揣測此行吉凶。好不容易盼到他女兒回來,得知對方並沒有給他的嚴重政治歷史問題嚇跑,不由得喜心翻倒,連聲大叫:"我的亮亮有男朋友了!"
當年看到這一段,淚水婆娑,打濕了報紙。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在神州大地上無數次發生的黑六類們的悲劇,竟然在無產階級革命家家內一模一樣地重演,當下只想放聲高呼:"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
為什麼好?因為它請君入瓮,讓那些鐵石心腸的革命家嘗到了千千萬萬被鎮壓、被清算、被侮辱、被壓迫、被損害的革命對象的滋味,讓他們平生首次獲得了設身處地換位思考的難得機會,親身感受革命的血腥殘忍,親自體驗那制度的滅絕人性,從而獲得了找回久已迷失的人性的寶貴機會。這應該說是老鄧復出後不但給老幹部平反,還為黑六類摘帽,從而結束了中國歷史上比納粹迫害猶太人還醜惡的一章的心理原因吧。
的確,在各級幹部子弟的回憶錄中,無論是《鴻》,還是《點點回憶》,我都看到了這種被扭曲、被壓抑的人性復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其實文革中被整的革命家庭,遠比那些逃過文革風暴的幹部家庭更幸運。無論是張戎,是陶斯亮,是羅點點,還是劉少奇家的大部分子女,良心都遠比豆豆更清白,人性都遠比豆豆更健全,餘生當然也就比豆豆更平安喜樂。
正因為此,豆豆才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可悲憫的悲劇人物,良心上壓了父母和弟弟三個血親三條命,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人如何能從這種無邊黑暗中掙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