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蟑螂"二字開始的。
那個夏天我們剛開始約會不久。偶有一次聊天聊到了中文英文,他說他也會一些中文。我大為驚喜,叫他趕緊說幾句給我聽聽。他就發了"蟑螂"二字的音。我猜來猜去,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在他重複了四遍之後,我半信半疑地用英文說"莫非你是說蟑螂?"他非常高興,說正是。我說你還會什麼,他說就這些,別的不會了。唉,戀愛中的男人吹牛也不打打草稿,就這"蟑螂"兩字也算"會一些中文"。
雖說是失望,我倒也好奇地想知道他為什麼偏偏只會說這兩個古怪的字,而不是人人都會的你好謝謝之類的。於是,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起了他的中文的第一課--蟑螂的故事。
一天他和他的一個同事(也是只能說洋文的)在法拉盛的一家茶廳喝珍珠奶茶。沒喝幾口,他感到牙齒咬到了一個脆脆的東西,接著一股噁心的味道滿口散佈。他哇地吐了出來。找來茶廳服務生評理。機巧的服務生裝做不懂英文,就給他來了一杯冰水,算是安慰。可憐的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旁邊的一個好心的姑娘實在看不過去,就當地教他說了"蟑螂"兩個中文字。於是茶廳裡即時就響起了他的洋腔洋調的蟑螂蟑螂,鬧得無奈老闆只得出面,他才算勝利而罷休。
在珍珠奶茶裡吃到蟑螂這樣的事情,我寧願不要相信,畢竟珍珠奶茶是我的最愛。但是,委實從那以後,他是紮紮實實地記住了中文的"蟑螂"二字。
隨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增多,他也多多少少跟我學了一點點一點點中文。大,小,高,胖,快,頭,小孩,紅,綠,諸如此類。要命的是,他總是忘不了他的"蟑螂 "二字。無論學了什麼中文字,總歸要和他的"蟑螂"連在一起。於是,我們就有了"大蟑螂","大頭蟑螂","胖蟑螂","又快又胖蟑螂"。"的"字他一直不能明白,也不大會用。
我自小長大的家裡有一個習慣,對親近的人都愛以"傻瓜"相稱,往往是家裡用的小名之後綴以"傻瓜"。即使現在在電話裡爸媽還是這樣稱呼我,我與妹妹之間也這樣互稱,那種親切,無與倫比。和他關係越來越近之後,他也逃不脫我們家的這個習俗,被我慣以"傻瓜"頭銜。他很喜歡這個稱呼,覺得中文很幽默生動,學中文的興致陡增。於是,相繼地,他還學會了"笨蛋","糊塗蟲"。有一陣子,晚上兩人在一起,我說一句"我是傻瓜笨蛋糊塗蟲",他也跟一句"我是傻瓜笨蛋糊塗蟲",有時他還用得更妙"我是又傻瓜又笨蛋又糊塗蟲"。有一天,我們又重複同樣的遊戲,我說"我是傻瓜笨蛋糊塗蟲",他卻出乎意料地來了一句"你是傻瓜笨蛋糊塗蟲"。原來私下地,"我","你","他"他都會了。
有一次,在我的一個朋友家聚會,我們一幫中國人聊到開心處,忍不住就母語直上,顧不得他了。後來他和朋友家的兩歲多的女兒玩在一起了,聽說倆人彼此互教互學中文。回到家後,我問他學了些什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如要登臺一樣認真,"Birds are 鳥鳥~,Cars are 車車~,Dogs are 狗狗~",尾音拖得長長的,嗲得和兩歲的小女孩沒有差別。我笑得流著眼淚捂著肚子。他被我笑得一頭霧水。等我終於止住了笑,他一本正經地問我,中文裡名詞的複數是不是就是把單數的字重複說一遍。
我們訂婚後,他向我請教怎麼用中文說妻子丈夫,我就教了他"老婆""老公",並且告訴他這是比較隨便比較口語比較親昵的稱呼。擅長於組詞連句的他立刻來了一句中文"我是你的白老公,你是我的黃老婆","老"字發音還不准,聽起來就像是"黃臉婆"。可憐的我,還沒正式過門就成了人家的黃臉婆,"小蜜""美眉 "之類的詞是萬萬不能教他的。
因為我姓黃,又是黃種人,他就總愛拿"黃""黃色"來開心,給我的外號都加上它們,什麼名詞也都能和它們組上詞,首當其衝的當然是"黃色蟑螂""黃色書 "。我告訴他黃色不只是指一種顏色,有時還可以是有別的意思,所以不要隨便亂加"黃色"。他一聽,急切地想知道別的意思是什麼,我死活不說。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回來,說他知道了黃色的別的意思,在朝鮮文和中文裡黃色有時是金色,金黃色。我鬆了一口氣,說好呀。此後,我的外號就改為了"金"什麼"金色 " 什麼,我的心裏舒坦多了。
新婚伊始,前面的路還長著呢。不知到哪一天他狗嘴裡才能吐出一些象牙來,也好讓我帶他回中國見父老鄉親時有個交代。好歹隨著他慢慢增加的中文詞彙量,"蟑螂"已沒有這麼重要了。前不久,我們終於搬著住在一起了。他原來的公寓裡蟑螂橫行,他還慈心不殺。公寓樓裡每兩星期來一次殺蟑螂的,他總是把來殺者拒之門外,他的公寓自然就成了蟑螂們的避難所。搬家搬到最後一趟的時候,他問我怎麼用中文說再見。我說你終於想學有用的中文了,就非常認真地教了他"再見",直到他發音幾乎純正為止。我們拖出最後的兩個紙箱,他對著空蕩蕩的公寓,用幾乎是字正腔圓的中文,深情地說道:"再見,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