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婚照(攝於1958年元旦)
學校黨支書兼校長岳正超調市委宣傳部,任部長。黨支部組織委員、共青團總支書記梁乖真,覬覦黨支書的空缺,就把團支書"禪讓"給韓冰清,自己騰出身來專心致志於奔波他的革命前途。其實他奔波與不奔波都是一樣,組織上安排的就是他。
韓冰清出身貧苦,父親是煤窯工人,過去不抬舉的稱呼是"煤黑子",現在成了領導階級。她上小學就是少先隊大隊長,紅領巾飄胸前,臂上三道紅槓槓,與白襯衫相襯,顯得純潔、活潑、鮮艷。現在她是學校團總支委員,又是團省委少年部副部長的戀人。好事全讓她佔了:人有人才,貌有貌相,運有好運。在團系統,她被評為優秀團干;在教育系統,她被評為優秀教師。好一派少年得志,春風得意,"新中國"的寵兒!連梁乖真都巴結她。可不能小覷了梁乖真!他的階級覺悟上來,可不饒人,師生員工都怯他幾分,除了岳校長,連劉副校長他都沒放在眼裡。他敢跟他拍著桌子說:"你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預備黨員!"副校長比他還年輕,當然更氣盛,就反唇相譏:"你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副教導主任(他掛名的行政職務)!"後來他升了黨支書,劉被提拔為正校長,於是就各自形成了自己的勢力圈。劉校長周圍是一班吃業務飯的。我是業務骨幹,自然很受劉校長重視,同時也就成了梁支書眼中的"階級異己分子"。
梁支書是老區的老貧農出身,對家庭成份特別敏感。我的好朋友王豪傑根正苗紅,梁就對他優厚有加,但他卻不買梁的帳,時常說他不學無術,狗屁不通,恥笑他竟在"八大"後,向團員傳達上級號召"學好‘八大'文件"時,說成是"學好八個大文件"。今年春天,又把"百家爭鳴"傳達成"百家爭嗚(wu)"。我隨口答話:"真夠菜的,菜包子一個"。他氣憤地說:"什麼菜包子?狗熊,熊包!這種人打根就不配辦教育。"他用鋼筆在紙上連著寫了三個"熊包"!自此,我倆間談話就不再叫他"梁支書 ",只叫"熊包"或"菜包子"。
感情這種東西實在令人琢磨不透,比如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梁乖真與王豪傑是如此;團省委少年部副部長與韓冰清也是如此。她眼中的副部長,看哪兒沒哪兒:論人,一拃王;講起話來,小官兒坐大堂; "吭!吭!"鼻音之後,再"這個、這個,那個、那個"半天,你以為它可該開正本了,不!他還要"咳咳"兩聲,清清嗓子。從他說話的口氣和內容,你根本分辨不清他是自豪還是自卑?他在給冰清大講革命戀愛觀之後,見她並沒有洗耳恭聽,就問她:"怎麼樣小韓?你不會認為我是高攀了你吧?"這話真的刺激了韓冰清的嘔吐神經,讓一位少女對初戀全然失去了興趣,只剩下了無法掩飾的噁心。
但是,副部長"得道多助";婦聯會、青年團、包括梁乖真們,都是幫手,對韓冰清簡直是形同逼婚。這些情況,當時我是聽而不聞,我正在與一位華僑的女兒,美麗得近乎妖艷的姑娘,開始"談"著。當然是八字尚無一撇。劉校長為此還專門給我講了保爾與冬妮婭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小說,現在人們不大看了,當時可是我們生活的教科書。保爾是書中的無產階級英雄人物,冬妮婭是美麗出眾的資產階級小姐。保爾說她"酸臭"(現在看來,是指她富有人性的一面),與她斷然絕交。
我與冰清只是工作關係:我班團支部組織生活過得特別活躍。最近過團日,為宣傳"合作化的十大優越性",舉行了一個"誇家鄉"座談會,把家在農村的,或與農村攀上關係的、團員們的農村新見聞,加枝添葉,大大誇耀一番。韓冰清和我共同把這個材料進行了總結,上報團市委,團市委又專門派人幫助我們"拔高"一番,農村被說成了一朵花。團市委號召全市團組織,要向我們學習:圍繞黨的中心工作開展團的活動。這個材料又受到市委讚賞,於是在市委機關報《大眾生活》上廣為宣傳;韓冰清這個姑娘因而大出風頭。我在私下,也受到了韓冰清的安慰獎:"魏老師你是無名英雄"。
女孩子喜歡數學的不多,她的業餘愛好是數學,遇到難題就來找我,也增加了我倆接觸的機會。她很願意找我談話,一天晚飯後,我倆在校園仰望星空,她拉著我的胳膊指向牛郎、織女星,對著"天河"發出一片浩嘆。我還以為她是想調團省委工作,好跟副部長團聚呢!她說我誤會了她,賭氣地把我的胳膊甩開,回自己的房間(教師的住室即辦公室,所謂"寢辦合一")去了。留我一人在群星輝映下呆若木雞,忽聞耳邊傳來一聲越劇唱腔:"梁兄啊!你是一頭呆頭鵝。"附近電影院的高音喇叭,把電影裡的聲響傳播到外面,大概是當作廣告,勾引人們去看電影的。
第二天,她買好票、邀我去看電影,我對著王豪傑的房間大喊:"豪傑你出來!"他出來了,朝我望著。"咱們去看電影,冰清買了票,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冰清小聲又不好意思的,說:"只買了兩張。"豪傑看出了蹊蹺,忙說:"你們去吧!我看過了,我不去了。"
要是寫小說,這時候就該展開一對青年男女、卿卿我我的情節了。可現在的氣候特別不適於唱"青春之歌",而是如北京大學的才女林昭劃右派、住監後所言:"我們這苦難的青春代是更有理由要向共產黨來索討血債!......怎麼不是血呢?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為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個污穢、罪惡而更偽善的極權制度恐怖統治之下!怎麼不是血呢?!這個玷污了祖國歷史與人類文明的罪惡政權可謂完全是以鮮血所建立、所鞏固、所維持下來的,而滋養著、灌溉著、培植著它的這一片中國人的血海裡我輩青年所流的血,更是無量無際汪洋巨涯!"
閑言從略。他們就開始了破壞工作。但他們不找我,單對韓冰清施加壓力,大概他們判斷:主動權操在她手裡。只要她說個"不"字,一切就完事大吉。他們經過好一陣關懷她、愛護她、為她好之後,最攻心的一句是:"他除了比部長個子高以外,還有什麼優點?"另一個幫腔:"再說,個子高算什麼優點?人高不算富,多穿二尺布。"
我找王豪傑商討對策。他說:"你這不是戳馬蜂窩嗎?"
"我這是拔刀相助。難道新社會還興強迫婚姻嗎?"
"你要是並不愛她,僅僅出於正義感,咱倒可以另想辦法。"
"原來我不愛她,現在已經相愛了。你知道我的脾氣,一但愛上,四匹馬也拉不回頭。"
"你想到沒有?這不是一條坦途,是一步險棋。弄不好要栽個沒底兒跟頭的。"
"我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早估計到了這一點,互相招呼過:‘咱們這樣做,就是把咱們的小船駛進了驚濤駭浪、風雨飄搖之中。'所以,這--你就甭多說了。"
"想想,下一步呢?要沉著,把步子走穩,就像老太婆紡棉線--慢慢上勁兒。好讓他們無懈可擊。"
"現在是火燒眉毛,冰清說,馬上要下調令、往省裡調她。這不又形同搶婚了嗎?"
"呃嗬,急捻兒炮!你們要是都拿定主意了,現在就只有突擊結婚這一著了。只要你們拿到結婚證,他們就是摔原子彈,也炸不響。"他有點自鳴得意,"好在開結婚介紹信不用通過梁乖真。我想劉校長不會刁難你們的。"
當梁乖真得知我們已經結了婚,他急得滿頭大疙瘩,覺得,"魏紫丹膽大妄為!這該怎麼向副部長交待呢?"這時,全市各校都已集中起來,開展整風學習和反右運動了。
" 我劃右派的全過程",前面在"60年點滴之二"中已經說過。連像王豪傑這樣的親密關係、像他這樣的硬頭性格,都撐持不住,別的可想而知。所有的所謂"氣節 "、"人格"、"羞恥"、"良心"......全都一古腦兒扔進了垃圾箱。說句難聽話,一個比一個自辱、辱人,少皮不要臉。如果退一萬步,說共產黨"殺人"可恕的話;那麼,把具有五千年文明歷史傳承的知識份子,"洗腦"成這般寡廉鮮恥,實在是天理不容。別人無一例外地都背叛了我,惟有韓冰清獨守孤城。
以她團總支書記的身份,自然就是整風反右領導小組成員。領導小組開會都圍攻她、動員她與我劃清界限。"你太純潔、幼稚了,魏紫丹機靈得像個鬼,別說你,任誰都得上他的當。你把他如何勾引你的卑鄙無恥的伎倆,揭露出來,迷途知返,仍可以回到黨和人民的懷抱。"大家苦口婆心,左說方右說圓,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始終守口如瓶。大家發揮了高度的階級友愛精神,表現出對她感人淚下的同情心:"看我們的冰清,被魏紫丹害成這個樣子!你把他的花言巧語揭露出來,我們也好幫助你呀!我們知道一點也不怨你,是他害了你,你一旦覺醒過來,識破它的詭計,你會恨他一輩子的。你說說,冰清同志:是不是他害苦了你?"
"好!我說。"
"你總算擦亮了眼睛!冰清你本來就階級本質好嘛!"梁乖真命令道:"都不許再說了,我們聽她說。"一時靜極了,只有鐘錶的秒針在跳躍著、一家獨鳴。
"是我愛上了他。"就這麼乾脆的一句話,第二句沒有。
竹籃打水一場空。"放屁!"梁乖真血脈噴脹、暴跳如雷,真的失態了。
隨後就想著法子羞辱她。對我的每場鬥爭,都讓她坐我身旁,算是"陪斗"。這對於我,倒好像是提供了一根精神支柱,反而刺激我下定了決心:任刀殺斧砍,士可殺而不可辱。我昂著頭顱,別說低頭,連站都沒站起過,盡現我浩然之氣,每次發言都是坐著、大大咧咧地說的。我要讓妻子看看:她丈夫到底是何等樣人!
在反右運動的日子裡,人家動員她與我劃清界限,質問她:"你倆感情那般好,他在言談話語間,反動思想會不暴露?"她沉默;
"你就算不揭發他,人家揭發出他的右派言行,你不能跟著批判一下嗎?"她沉默;
"你家庭是工人階級,他家是地主階級;你爸爸是工人、是共產黨,他爹是蔣匪軍、是國民黨;你咋看上了他?你的階級覺悟跑到哪兒去了"?她沉默;
在整個運動裡,她沉默,沉默,持久地沉默!任天塌龍叫喚,她都不改沉默。
人們背地裏都同情她、惋惜她,"多麼可愛的一位好姑娘啊!落到了這步田地。"我聽到以後,心裏酸楚。一次我跟她說:"是你跟了我,才給你帶來如此悲慘的厄運。"
"快別那樣說!如果那樣說,倒是該我那樣說。咱倆是一根籐上的兩個苦瓜。餵!你還不知道呢,副部長也劃了右派,他想不開,自殺了。"
"啊--!?他怎麼能劃了右派呢!"
"他怎麼不能劃右派呢?"她狠狠地反問,好像是指責我榆木腦筋。
我的意思是說:"他本該當反右積極份子哩!"
副部長劃右派及其悲慘下場,我非但一點也沒有稱心的感覺,反而覺得同是天下受害人,產生了"兔死狐悲"的悲情。我沒有為自己,卻為他滴了眼淚。冰清的反問,我當時的直感也僅僅是,她看問題一向豁達;但其中的深意,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我才領略。我和副部長以及其他人之間,都沒有什麼,是的,什麼也沒有。冤有頭,債有主,共產黨才是一切災難的源頭。是共產黨把"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為人的一切,摧殘殆盡!"林昭前面的話,一針見血:
"我們這苦難的青春代是更有理由要向共產黨來索討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