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丹麥城Elverhφj博物館所見
我們也許知道手工蕾絲是十分費工的,但可能沒想到會有人因此而眼盲......
在博物館編織蕾絲的女工。
到加州丹麥城的丹麥歷史與藝術博物館(Elverhφj:Museum of History and Art)參觀,有個圖像一直存在我腦海中。
那不是一幅畫,也不是一個文物展品。
但也可以說是一幅畫,或是一個藝術品。
踏進博物館之後,應當從左手邊依序看起。但入口處會先看到一位穿著鮮綠色長裙、頭上戴著同色頭巾(應該是丹麥傳統服裝吧),露出褐色瀏海的女士坐在小桌子 前面,她的面前擺著一些針線和布卷,正在做女紅的樣子。已經有幾個人圍繞著她,看樣子是在問問題,她也一邊打理針線,一邊回答。前面那批人走後,我們也很 好奇的上前觀看。
女士的臉龐和手背都有皺紋,應該有六、七十歲了吧。我注意到她胸前還掛著一副眼鏡。為了扎針繞線,她得戴上那眼鏡──老花眼鏡。原來她在編織一條蕾絲,是 用白色棉線為底,中間再穿出一道淺藍的花紋。看起來很費工的,一個小枕頭似的捲筒擺在她面前,上面貼著一張佈滿圓點和線條的圖案紙,而她就把大頭針一根根 插上去,然後把手上的十來個小梭子分別拿起來,一次可能拿個一至三個,按著圖樣,讓一根一根的棉線繞過大頭針,有的變成交叉,有的變成打結,有的則是平順 的滑過......
好精細的工夫,就像繡花一樣,錯了一小步都得重來,不然就編不出整齊的花樣了。我們問這位女士是從小就會的嗎?展示櫃裡都是她的作品嗎?她說,她是看書學會的,因為她對這個傳統的女紅有興趣;而那些作品是另一位已故女士的作品,其人的照片就在旁邊。
「如果編錯了一條線怎麼辦?」我們又問。
「那當然只好重來。像這樣。」她示範了一次。
「所以要很專心?」真是個多餘的問題
「是的。像我這樣,和你們一邊講話一邊編是不行的。」
我們對她和她的編織充滿了興趣,不斷問問題,而她也很有耐心的回答。她還拿起幾張剪報告訴我們,早期的蕾絲女工,工作環境很差,沒有明亮的燈光,只能靠一 只蠟燭和水晶球的反射,如同摸黑一樣的編著蕾絲,所以很多人後來都眼盲了。更淒慘的事是,在法國大革命時,反動者把皇宮裡的人不分貴族或僕役都殺了,包括 那些蕾絲女工。
女士的聲調極為優雅動聽,但說到這裡,她也稍稍停頓下來,很感慨的樣子。她不是這裡的職員,只是義工,但很有耐心,有問必答。我們離去前,請求為她拍照,她毫不猶疑的點頭答應。接著,又有另一批遊客趨上前來。她,還是一邊編織,一邊述說蕾絲女工的故事。
美麗、高貴的蕾絲,向來是服飾上的「必要之裝飾」,一條滾邊,一塊襯底,都有畫龍點睛之效。若是整件衣裳都是蕾絲,那必然引來讚嘆。蕾絲,在純手工的年 代,不只是被設定為溫柔愛美的女性所愛,更是貴族的地位表徵。直到機器可以織出蕾絲,蕾絲一樣比其它的布料昂貴。那千絲萬縷織出來的花色,雖然單色為多, 但布紋的本身就是變化不已的圖樣。加上鏤空花紋的關係,白色蕾絲總給人輕盈、聖潔的感覺,而黑色的則帶點神秘、媚惑的氣息。啊,純潔的婚紗和手套,性感的 睡衣和絲襪吊帶,都是蕾絲。
這個博物館裡當然也展售一些蕾絲商品,桌巾、茶杯墊、手帕之類的。雖是機器所制,倒也設計得花色素雅,質感不錯。
只是遙想起那個手工的年代,我的眼光不免一直瞥向那位在示範編織的女士。沒有遊客圍觀的空檔,她就低頭編織,很專心,很安靜,好像在自己家裡工作一樣。她 心裏在想著什麼?回味少女的青春夢?盤算著晚餐的菜單?想念自己的家人?還是咀嚼著蕾絲女工的歷史?或者,只是專心的在編織,因為這是她的嗜好,像藝術創 作一樣的興趣。
剛才她對我們說的話,也不斷在我腦海中迴盪。我們也許知道手工蕾絲是十分費工的,但可能沒想到會有人因此而眼盲。也不曾想過,為王公貴族工作,本就是像奴僕般的生活,在戰亂時,又成為原罪,難逃一劫。
何其美麗又昂貴的代價啊,一匹匹蕾絲,正像滿含女性血淚的詩篇,華麗又哀痛。
我們參觀完畢,就要離去。回頭看那位女士還在低頭編織。她背對陽光坐著,雖然室內也很明亮,但在她的右上方,仍然必須點一盞小檯燈,才夠支持她做那麼精細的工作。
那個景象可以說是一幅畫,或是一個藝術品。
因為她那麼專心地編織,周遭的氛圍也跟著顯得安詳寧靜。
如同荷蘭畫家梅維爾也畫過的一幅畫〈蕾絲女工〉,畫中的女子專心一志地編著蕾絲,整個畫面安詳寧靜。
安詳寧靜。寧靜安詳。梅維爾的畫,我眼前的這幅畫。
如同幾百年前一群編織的女性,在一支燭光下,一匹匹的蕾絲,自她們的手中,靜默的,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