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同璧,女,字文佩,號華鬘,廣東南海人,1886年2月生。康有為次女。早年赴美國留學。先後入哈佛大學及加林甫大學,畢業後回國。歷任萬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長、中國婦女會會長。曾在傅作義召開的華北七省參議會上被推為代表,與人民解放軍商談和平解放北平事宜。1951年7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四全國政協委員。1969年8月17日病故,終年83歲。--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
我在校讀書的時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個年代由於階級成分好,很受組織信任。當我畢業發配到邊陲,她被留校當了研究人員。到了"文革"時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員。"改革開放"以後,她突然宣布自己本乃末代皇帝宣統一個妃子的近親。"哇!灰姑娘一夜成公主。"--自信息發布,與之共事數十載的同事,無不愕然。適值單位最後實施福利分房,她給統戰部打了報告,言明皇親國戚的貴族身份,以求統戰。報告轉給了文化部(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直屬該部)。結果,滿足了"被統戰"的期待,實現了分房的要求。
而今隨意翻開一張報紙,"貴族"兩字隨處可見,什麼世襲貴族、東方貴族、白領貴族、單身貴族、金卡貴族、精神貴族。與之相搭配的圖片,不外乎豪宅別墅,靚車華服,美酒佳餚。把這些東西摞起來,簡直就是一本時尚大觀,看了足以讓人頭暈目眩,進而想入非非。可以說,貴族生活、貴族氣派、貴族氣質,已是當今眾多少男的理想,無數少女的美夢。
總之,解放後曾與"地富反壞右"一樣被視為棄履的"貴族"二字,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又陡然時興起來,登時身價百倍。而我真正懂得什麼是"貴族",是在認識了康同璧母女以後。其實,它根本不是什麼用來炫耀、用以兌換到各種利益或實惠的名片,也非香車寶馬、綾羅綢緞、燈紅酒綠的奢華生活。
我們一家人認識康同璧,是反右以後的事。
1958年初,反右運動結束了。戴上頭號右派帽子的父親(姓章名伯鈞)經過無數次親人檢舉、朋友倒戈、同僚揭發的教訓以後,在待人接物方面很開竅了,也很收斂了。比如,在公開場合,他一般不主動招呼人,哪怕這個人是從前的下屬。又如,在非公開場合,一般不邀請他人聚會,哪怕這個"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於是,不久便形成了一個右派小群體,或叫小圈子。由於父親是右派之首,也由於我們全家好客,加之,上邊給父親保留了大四合院,小轎車及好廚師等等。所以,一群"烏合之眾"的落腳點,大都選在東吉祥胡同10號。這是我家的地址,現在它已一分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進去住的是萬里,後為段君毅。跨院分給了藝壇領導高佔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攏一起也很熱鬧。清茶一杯,有說有笑。聊國際政治的是羅隆基;談佛學和古詩詞的是陳銘樞;既說社會新聞、又講烹調藝術的是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在有來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關心。一人病了,其他幾個會自動傳遞消息,或電話問候,或登門探視。在無所事事的日子裡,這種交往是他們的生活內容。在孤立壓抑的環境中,這個聚會是他們的慶典和節日。一般人是害怕這個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沒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兒羅儀鳳。記得是1959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國政協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歸來,父親是一臉的喜色。
我問母親:"爸爸為啥這麼高興?"
母親說:"自我們戴上帽子,今天頭一回遇到有人主動過來做自我介紹,並說希望能認識你爸爸。"
"難道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嗎?"
"當然知道。但她說以能結識章先生為榮。"
"他是誰?"
"她就是康有為的二女兒,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問。
"大概有七十歲了。"母親遂又補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兒說,後天請我們去她家做客呢!"
父親好久沒當過客人了--想到這裡,我替父親高興。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動不已。
母親說:"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東四十條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我們原先以為不過是小坐,喝茶罷了。到了那裡,才知道是要吃晚飯的。而且請我們吃的菜餚,是她女兒羅儀鳳親自下廚操持的。儘管屬於粵菜,那味道與街面的菜館就是不一樣。單是那又糯又香的廣東羅卜糕,你爸爸就夾了好幾塊。"
父親欣賞康同璧的個人修養和藝術才華。說:"果然名不虛傳哇!難怪康有為那麼疼愛這個女兒。她英文好,詩詞好,繪畫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幾幅自己畫的山水畫,可謂蒼古清雋,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畫和那些專業畫家不相上下。"
其實,我心裏清楚:讓父母最為讚嘆的,是康同璧母女對自己的態度。
過了一個禮拜,父親提出來要在家中回請康氏母女。
未及母親表態,我高舉雙手,叫道:"我同意!我贊成!"
父親也舉手,並向母親叫道:"二比一,通過。"
三人復大笑。
母親用手指著我的嘴巴,說:"是不是嘴讒了?"
"不,"我辯解道:"我想見見她們。"
經過緊張的準備,一切就緒。父母視康老為貴客,又是首次登門的緣故,所以決定不讓小孩上席。我聽了,不怎麼慪氣,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後面偷看,偷聽。雜花生樹,飛鳥穿林,正是氣候宜人的暮春時節。下午三點,父親讓司機開著老別克小轎車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進我家闊大的庭院,便駐足欣賞我家的楹聯、花壇、魚缸及樹木。老人看見正房前廊一字排開的八盆臘梅,不禁發出了驚嘆:"這梅太好了,枝幹蒼勁、縱橫有緻,可以入畫了。"
父親說:"康老,你知道為什麼這八盆臘梅這樣好嗎?"
"當然是你養得好哇。"
"不,因為送花的人是梅蘭芳。"
康同璧聽罷,一直站在那裡不肯走。我則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後面打量她。應該說,臉是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額頭,端正的鼻子,細白的牙齒,彎彎的細眉,明亮的眼睛,可使人忘卻歲月時光。她身著青色暗花軟緞通袖旗袍,那袍邊、領口、袖口都壓鑲著三分寬的滾花錦邊。旗袍之上,另套青紬背心。腳上,是雙黑色軟底繡花鞋。一種清虛疏朗的神韻,使老人呈現出慈祥之美。繫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絲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別針,在陽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幾許生動之氣。染得黑玉般的頭髮盤在後頸,繞成一個鬆鬆的圓髻。而這稀疏的頭髮和舊式髮型,則描述出往日滄桑。
跟在康同璧身後的,是女兒羅儀鳳,從外表判斷,約有四十歲上下。她全身藍色:藍旗袍,藍手袋,藍紗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藍色太陽鏡。港式剪裁的旗袍緊裹著少女般的身材,並使所有的線條均無可指摘。雖然一襲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氣派的典雅氣質。走進客廳,羅儀鳳摘下眼鏡後,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實講,嬌小玲瓏的她即使年輕時,也算不得漂亮。臉上敷著的一層薄粉,似乎遮蓋不住那貧血的蒼白。嘴巴寬大,嘴唇亦無血色。她的眼珠特別地黑,往裡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襯下,非常幽深。這高貴神態的後面,似乎還隱含著女性的一種傷感氣質。
大圓茶几上,擺滿了母親從北京最好的食品店裡買來的各種西點和水果。父母與客人聊天。剛開始,還聽得見康氏母女說話。半小時後,客廳裡就只有父親的聲音了。我躲在連通客廳的玻璃隔扇後面,目不轉睛地瞧著。忽然,我發現羅儀鳳把鞋穿錯了:怎麼一隻腳穿的是藍色的皮鞋,而另一隻是白色的呢?於是,父親說的話,我全都聽不見了,只是專注於那雙腳,琢磨著那雙鞋。而在下定羅儀鳳是於匆忙中穿錯一隻鞋的結論之後,我無論如何也憋不住了,有如父親發現社會有問題,就非得站出來提意見一樣。
我大喊:"媽媽!"
母親聞聲而至,問:"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我面帶焦憂之色,說:"請你告訴羅儀鳳阿姨,她把鞋穿錯了。"
母親不回答我,邊笑邊往客廳走去,來到羅儀鳳面前俯耳說了兩句。羅儀鳳遂朝著玻璃隔扇,笑道:"請章小姐出來看看我的鞋,可以嗎?"
我有些難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廳,來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哪!原來她的鞋,左右兩色,從中縫分開,一半藍、一半白。
羅儀鳳微笑著,解釋道:"不怪小姑娘,這是義大利的新樣式,國內還很少見。"
父親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裡,有替我難為情的成分。康同璧拉著我的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愚。"
"哪個愚字?"老人又問。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問:"那大名呢?"
"章詒和。"
"詒樂和平。你爸爸給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康同璧弄清了"詒"字後,立即這樣誇道,並一定讓我坐在她的身邊。
我就是在一種尷尬的處境中,結識了康有為的後代。父親讓我尊康同璧為康老,稱羅儀鳳為羅姨。
後來,康同璧送來她的兩幅畫作。大幅的山水,送給父親。小幅的,送母親。作品的氣勢、用筆及題款,令人無論如何想像不到它出自一個女人之手,出自一個七十歲女性老人的筆下。從此章、康兩家經常往來,而康同璧就成為父親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結識的新朋友。父親欣賞她的才華,更感佩她的膽識。
康有為的後代,人數不少,其中的絕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讀於哈佛,丈夫姓羅名昌,曾任民國政府派駐倫敦的總領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老人唯一的兒子定居美國,自己卻帶著唯一的女兒生活在社會主義中國。
父親曾經問:"康老,你為什麼要留在大陸?"
她答:"我要在這裡做些事,給先父修訂年譜,整理遺書,遺稿。"
"除了政協委員的榮譽之外,政府對你還有什麼安排?"
"中央文史館館員。"康同璧停頓片刻,又說:"建國之初,我們的領袖還是有愛才之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我第一次見面,便翹起大拇指說‘我是支那第一人。①'--我聽了,非常吃驚。沒有想到他看見我,就馬上背誦出我十九歲獨自登上印度大吉嶺時寫的詩。這樣的態度與氣派,當然能夠吸引許多人從海外歸來。"
老人所言,決非虛詞。一次在人大三樓小禮堂舉辦文藝晚會,我與父親同去,坐在靠後的位置。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開演前三分鐘,毛澤東進了會場。當他看見了這個"支那第一人"的時候,便主動走過去,俯身與之握手。當時康同璧帶著花鏡,正專注於節目單。她認清來者,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澤東,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許多人見到了這個場面。
我身邊的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對他身邊的夫人說:"這老太太不知是哪個將軍或烈士的媽媽,面子可真大,咱們的毛主席都要過去跟她打招呼。"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誰的媽媽,她是康有為的女兒。"
"誰是康有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問。
我大笑不止,父親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車外出,歸來時路過東四十條,看天色尚早,決定順便去看望康同璧。跨進大門,就看見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蒼老的人悠閑地坐在院子裡。一張大圓桌,上面擺著茶具,雜食及瓜果。正是殘夏、初秋的轉折時節,整座庭院散發出馥郁的草木氣息,幾棵枝幹舒展的老樹,綻放出潔白的花朵。這裡,既令人心曠神怡,又呈現出一種令人惆悵的魅力。做為不速之客的父親一下子面對那麼多的生人,臉上的表情一時也好像找不到適當的歸宿。康老很高興,一再請父母坐下,共賞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裡,父親只認得載濤。
康同璧用手指那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對父親說:"這是御賜太平花,是當年皇上(即光緒皇帝)賞賜給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開時節,我都要叫儀鳳準備茶點,在這裡賞花。來聚會的,自然也都是老人啦!"接著,羅儀鳳把張之洞、張勛、林則徐的後人,以及愛新覺羅家族的後代,逐一介紹給我的父母。
園中一片舊日風景。顯然,這是一個有著固定成員與特殊含義的聚會。在康同璧安排的寬裕悠然的環境裡,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成為對歷史的重溫與懷念。主客談話的內容是詩,連其中一個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滿口辭章。而這恰恰是父親最不精通的話題,父母很快告辭。
回到家裡,父親把這件事講述給我聽。在他的講述裡,流溢出一種嘆服。在父親的感受裡,康家的舉動不僅是出於禮貌,而且是一種美德。這種禮貌與美德,給人以精神撫慰和心靈的溫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慇勤敦厚,對前朝舊友的涵容忠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義"為先--老人恪守這個信條自屬於舊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時,官方正在全社會強力推行"階級、階級鬥爭"學說,貫徹"政治挂帥"的思想路線。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認識父親以後,又提出很想結識羅隆基。父親當然高興,並很快做了見面的安排。因為都姓羅,所以康氏母女與羅隆基一見面,便"自來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羅隆基高興地對康同璧說:"我正孤單度日,現在我有妹妹啦!以後窮了,病了,有妹妹照顧,我不怕了。"
羅儀鳳則說:"我有個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國外。現在好了,又來了一個。"
總之,康氏母女都很喜歡羅隆基。後來,父親又把章乃器、陳銘德、鄧季惺等人,介紹給康氏母女。這些人經常聚會,聚會多在我家。我家的聚會只要有羅隆基在場,就會變成個沙龍。而羅隆基身邊由於有了一個未婚女性,人也顯得格外精神。一有縫隙,他便滔滔不絕,誇示自己很有學問。遇此情況,父親每每暗自發笑。羅儀鳳則很少開口,但很注意羅隆基的談話。即使在他和父親談論民盟的往事,康同璧的這個女兒也很專注。那不移動的注視,意味深長。有時,在她的臉上,還浮散著一陣紅暈。
後來,羅隆基除了在我家與康氏母女聚會,自己還去東四十條登門拜訪。後來,他又單獨在自己的住所請康同璧母女喫茶點、喝咖啡。
三年自然災害來了,連國家元首都發出了"忙時吃干,閑時吃稀"的號召。一兩油,二兩芝麻醬,三兩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過節的特別供應。它們似金子般地珍貴。為了多吃一口飯、多爭一塊肉,兄弟打架,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臉的事,屢見不鮮。也就在這個時期,康氏母女凡來我家,羅儀鳳必帶些糖果或點心。
到了物質極度匱乏的緊張階段,羅儀鳳不再送糖果糕點。一次在我家聚會吃午茶,她趁別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親的手裡遞上一個兩寸長、一寸來寬的自製小信封,並用食指封嘴的手勢告訴母親:別吱聲。客人走後,母親拆開一看,全家大驚:是北京市政府根據僑匯多寡發給在京僑眷的專用糕點票,糖票,布票,且數額不少。
父親激動地說:"這是康老的兒子從海外孝敬老人的,我們不能收。"
母親撥通電話,向羅儀鳳表示:"伯鈞和我們全家,不能接受這樣的重禮。康老年邁,需要營養。再說,我們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強多了。"
那邊廂,傳過來康同璧的聲音:"我的生活很好,你們不要客氣了。我的生活原則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在以後的三年時間裏,母親不斷地從羅儀鳳手裡接過裝著僑匯票的小信封。母親懷揣小信封,由我陪著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僑匯商店買點心,買白糖,買花布。那個商店,永遠是滿滿的人,長長的隊。大家都在安心排隊,耐心等待。
我和母親捧著這些最緊俏的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回到家中。母親把東西一件件攤開,父親看後,說:"康同璧不說解放全人類,卻從救一個人開始。"誰都明白,父親的這句話是個啥意思。
母親拿著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轉贈別的人。如儲安平,馮亦代。他們的處境比父親更差。到了春節前夕,康氏母女總要送來一小盆長滿花蕾的水仙。羅儀鳳還要在每根花莖的部位套上五分寬的紅紙圈。如果有四個花鍵,那就並列著有四個紅色紙圈。水仙自有春意,而這寸寸紅,則帶出了喜慶氣氛。
母親望著它,連連讚嘆:"什麼東西到了康家人手裡,就與眾不同了。"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階段,在康氏母女節儉度日的年月,羅儀鳳把鋪晒在窗臺的橘皮,統統做成醬,還要把這一瓶瓶橘皮果醬塞進我的書包,讓我帶給父母。母親捨不得吃這些果醬,連連嘆道:"看看儀鳳,你就懂得什麼叫俠骨柔腸了。"聽說我家在使用蜂窩煤爐子取暖,羅儀鳳就親手教我做一種取名為"艾森豪威爾湯"的美式湯菜。並介紹說:"這是艾森豪威爾將軍在二戰軍營裡的發明。"
老太太還補充說:"這湯又便宜又營養,只是費火。你一定要給爸爸媽媽多做幾次,叫他倆多喝些湯,對身體有好處。"
與康同璧母女幾年的交往,使我認識到貴族紳士和物質金錢的雙重關係。一方面,他(她)們身居在上層社會,必須手中有錢,以維持高貴的生活;另一方面,但凡一個真正的貴族紳士,又都看不起錢,並不把物質的東西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們心中,那些商人、老闆、經紀人,決非gentleman。儲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國采風錄》裡,拿出整整一章的篇幅,去描繪、剖析貴族和貴族社會。他這樣寫道:"英國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每一個人都成為君子紳士(gentleman)。一個英國父親,當他的兒子還沒有成為一個man時,即已希望他成為一個gentleman。英人以為一個真正的君子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難(capable of exposinghimself),甚至能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他(她)不僅是一個有榮譽的人,並且是一個有良知的人。"③如果說,康氏母女讓我懂得什麼是貴族的話;那麼儲安平的這段話,便教會我如何判別真假貴族。
也就在這個困難時期,右派們的聚會成了聚餐,並實行AA制。每次聚會,父母都會帶上我。這時,我漸漸發現羅儀鳳的衣著,從講究轉變為漂亮。像過去不怎麼穿的翠綠色,也上了身。頭髮油亮油亮的,髮式也是經過精心梳理,越發地洋氣了。更大的變化是在聚會中,她和羅隆基常開小會,而且說英文。有一次,我們在西單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吃晚飯。飯畢,大家步出這座昔日的王府。我們都來到了大門,他倆還拉在後面老遠。我返身要催他倆,父親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頭!"月色下,庭院中遲開的花朵,吐露著芬芳。他倆說的是英語,羅儀鳳語調溫軟,雙眸迷茫又發著光。羅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齊被那雙黑眼睛吸了過去。羅儀鳳經受不住羅隆基的感情攻勢,也抵擋不了羅隆基的個人魅力。於是,這以兄妹相稱的一對,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戀愛。除了單獨約會,電話、書信是他們來往的主要方式。見此情景,父親不無擔憂地說:"努生(即羅隆基的字)是舊病復發,一遇女性即獻慇勤。可憐康有為的這個外孫女,真的是在戀愛了。"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剛坐定,電話鈴就響了--是羅隆基打來,問:"儀鳳到了沒有?"
這個用英語交談的電話,足足打了半個小時。父親很不高興,嘴裡直嘟囔:"這個努生,談情說愛也不分場合。"
電話打完,羅儀鳳回到客廳,略帶靦腆地霎著眼睛。我發現,她那張原本不怎麼漂亮的臉,竟因興奮而生動,因生動而美麗起來。
不久,羅隆基的好友趙君邁來我家閑談。父親關切地問:"老趙,到底努生和儀鳳關係怎麼樣了?"
趙君邁說:"你們不都看見啦?就是那樣一種關係吧。"
父親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態度。他怕是又在逢場作戲吧?"
趙君邁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廳中央,舉臂抬腿,打了兩手太極拳。然後慢條斯理地說:"伯老,你這不是在給我出難題嗎?努生這個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他現在對儀鳳是熱烈的,將來會不會冷淡下來,誰也不敢打這個保票。"
羅儀鳳在明知羅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獻出自己近乎神聖的感情--這讓父親非常尊重和心疼她,並擔憂這場戀愛的前景。因為自從羅隆基和妻子王右家分手以後,他熱戀過不少的女人,卻無一人與之攜手到白頭。故父親常說:"沒有辦法!負心的總是努生,可又總是有女人自願上鉤。"
極想成全好事的,是母親。她興沖沖地說:"他們要真的成了,那敢情好。老羅的生活有人照料,儀鳳的未來也有了歸宿。再說,他們是般配的。儀鳳的出身、學識、教養,性情哪點比不過老羅?"
"李大姐(母親姓李名健生)說得對。"趙君邁附和道:"我見過羅儀鳳寫給努生的信,全是用英文書寫。句式、修辭、包括語調,都是那麼地簡潔明淨、含蓄優美。一般的英國人,也寫不出那麼精美考究的書面語言。別看努生總誇自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無論是說、還是寫,他都不是羅儀鳳的對手。"
"老羅為什麼把情書拿給外人看呢?"母親的問話,顯然是對羅隆基的這個舉動有所不滿。
"李大姐,你不要誤會。"趙君邁趕忙解釋:"這不是努生有意公開情書,而是震驚於儀鳳的文字表達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讓我欣賞。我一邊讀信,他就一邊感嘆:‘我的這個妹妹寫信的口氣,不僅是徹底的西化,而且還是貴族化的。我搞不明白她是從哪裡學來的這個本事?'"而父親的歸結是:"這兩人都是在戀愛。不過,羅隆基用的是情,羅儀鳳用的是心。至於結局嘛,恐怕主要取決於努生了。"
在給第一批右派摘帽的時候,為安撫父親和羅隆基,上邊組織他們南下參觀。父親參觀的線路是江浙;羅隆基走的是湘贛。而與羅隆基相伴的人,是康同璧母女。
在車廂裡,父親悄悄對母親說:"看來,中央統戰部很掌握、也很會利用羅隆基與康氏母女的特殊關係呀。"
此行歡愉而愜意。加之感情的注入,無論羅隆基還是羅儀鳳,無不顯現出充沛的力量。他們返京後,在我家聚會了一次。父母發現身材消瘦的羅儀鳳竟豐滿了一些,倆人暗自高興。經過一段時光,羅儀鳳以為到了收穫愛情的季節。她在給羅隆基送去的生日蛋糕上,親手用奶油繪製出兩顆並列的心。心是紅色的,丘比特箭從中穿過。此外,還有花,有信。羅隆基接到生日禮物,大驚失色。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不知該如何回應,便向父親求救。父親責怪羅隆基不該大獻慇勤,說:"你半輩子的羅曼蒂克,有一部書厚。但現在的你是個右派,而人家出身名門,至今未婚,如今能袒露心曲,已是極果敢、極嚴肅的舉動。如果講般配的話,羅儀鳳實在是配得過你,就看你有無誠意了。再說,選擇妻子,主要在於心地好,其餘的都無關緊要。"
羅隆基說:"我們只能是互稱兄妹,而不可結為夫妻。"
父親問:"你主動接近她,現在又回絕她。努生,你到底搞什麼名堂?"
羅隆基支吾半天,說不出一條理由。
"你是嫌人家老了,也不夠漂亮吧?"父親的話,讓羅隆基啞口無言。
後來,儘管他們二人的關係再沒有向婚姻之途發展,畢竟羅儀鳳是康有為的後代,對羅隆基仍以禮相待。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陽,父母都會收到羅儀鳳自製的糕點。有時,母親打電話問羅隆基如何過節。
羅隆基答:"幸有妹妹送來點心,方知今夕為何夕。"
如果說,戀愛對羅隆基是享受的話,那麼,戀愛對羅儀鳳,就是消耗。消耗了許多的時間,許多的心力,許多的感情。而進入中年的女人,怕的就是消耗。不久,羅儀鳳得知羅隆基在與自己繼續保持往來的同時,陷入了另一場戀愛。那個女人雖說不是燕京畢業,也不精通英語,但是精通打牌,擅長跳舞,活潑漂亮,頗具風韻。她與羅隆基從牌桌搭檔、舞場搭檔關係開始,便一發而不可收拾。為了她,羅隆基還與其兄(時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大鬧一場,甚至鬧到周恩來那裡。這,對羅儀鳳是致命的一擊。我知道,羅儀鳳無論怎樣地傾心羅隆基,也決不會跑到公眾場合去充任什麼牌友或舞伴的。
1963年秋,我被分配到四川省川劇團藝術室工作。羅儀鳳陪伴全國政協委員的母親來成都視察。在錦江賓館,趁著母親睡覺,她一連幾個小時在述說這件事。
"小愚,如果他(指羅隆基)向我求婚,我也是決不嫁的。"她用陰沉的聲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羅姨,為什麼?"
"我嫌他髒,骯髒。"她語調平靜,嘴角卻在顫抖。顯然,在這平靜的語調裡,蘊涵著無比的怨恨。
我發現她一下子老了。
羅儀鳳是何等的聰穎,當知羅隆基的浪漫天性及過去之種種。但她仍投身其中,往而不返。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給自己日趨枯涸的人生,編織出一個最後的幻像,一個幸福又奇魅的幻像。羅儀鳳曾經將這次令她心碎的感情經歷用文字寫了出來,以傾吐內心的痛苦與不平。寫完以後,卻始終未示於人。"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元好問的這首《摸魚兒》,替天下為情所苦所累者發出了永恆的追詰。看來,比死亡還神秘的,真的就是愛情了。這場錐心刺骨的戀愛從明亮的粉紅色開始,到黯淡的灰黑色結束。而從開始到結束,羅儀鳳一直瞞著她的母親。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保持這樣一種虔心、凝韌、隱忍的態度,一般女性是辦不到的。儲安平曾說:"賢良、寬恕及自愛之中盡心與克制,是當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
羅儀鳳的身上就有這種品行,只是應了父親的那句話:"努生無慧眼,也無福份哇!"
兩年後,羅隆基突發心臟病死在了家中。
消息傳出,康同璧立即給父親打電話,問:"羅先生猝然而去,我和女兒夜不能寐,悲痛又震驚。我要寫副輓聯,以表達哀思。不知寫好後,該送至何處?"
父親說:"老人家,你一個字也不要寫,努生是右派。據我所知,對他的死民盟中央是不舉行任何儀式的。"
"怎麼可以這樣做?一個普通人走了,也是要做喪事的。章先生,我們是不是可以問問統戰部。"康同璧的情緒有些激揚。
不知如何作答的父親,挂斷了電話。
老太太哪裡曉得:給民盟中央拿主意的,正是統戰部。
我在四川省川劇團的幾年,備受打擊和歧視。說在藝術室工作,實際上派給我的活兒是白天弄幻燈,晚上打字幕。我不敢把自己工作的真實情況告訴家裡,怕父親傷心母親落淚,卻很自然地想到了康氏母女,貿然地給康家寫信,訴說滿腹的委屈和憤怒。因為在我的直覺中,她倆是最可信賴的。直到"文革"前夕,我們始終保持著書信往來。康家的覆信,顯然是由人代筆。但信中表現出的悲憫、溫良與仁愛,則發自康氏母女的內心。(19)64年底,臨近聖誕節了。羅儀鳳隨信寄給我一個極其精美的金魚書籤,它用工筆繪製而成,形態乖巧,色澤艷麗。信上說:"這條魚靈動又快樂,它就是我們眼中的你。"我捧著它,看著它,愛不釋手,又泫然欲泣。
文化大革命時期,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康家。這使我對康同璧母女,有了較為深入的往來和瞭解。從(19)66年的8月開始,我家就經歷著無日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院被紅衛兵、造反派佔領,全家人被驅趕到緊挨大門的傳達室和警衛室。
(19)67年春季的一個深夜,父母和我已經睡下。突然,暴烈的叫罵聲、撞擊聲把我們驚醒。當父母和我從木板床上剛翻身坐起,一群紅衛兵已用腳踹開了門。打頭的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如果不鬧革命的話,該在中學讀書。他在問完"誰是章伯鈞?"這樣一句話以後,就命令大家動手抄家。
我家經過無數次的抄家,只剩下板床,木凳,棉被之類。所以,這次洗劫對他們來說,收穫實在太小,太小。這個打頭的,看見我們的手腕上還有表。於是,把表"洗"了。其中包括父親送給母親的"摩凡陀" ,父親送給姐姐的"勞力士"以及他自己戴的"歐米茄"。他們走後,母親發現晚飯後放在桌上的一塊冰糖,也被紅衛兵"洗"了。
翌日,吃過早飯。神色嚴肅的父親對母親說:"健生,這個家太不安全。讓小愚到外面去住吧。"
母親同意了。我不同意,說:"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父親說:"你白天和我們在一起,只是不要在家過夜,太危險。"
"爸,你讓我住到哪兒去?再說,誰有膽量讓章伯鈞的女兒住在自己家裡呢?"
父親想了想,說:"現在,我們只有找真正的保皇黨了。"
母親怪道:"事情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開玩笑。"
"哪裡是在開玩笑,我說的保皇黨是指康同璧。聽說,她的住所至今還沒有外人搬進去住。"
我真的佩服父親,不管處在什麼樣的險境,都不失清醒。當日下午,父親叫我拿上睡衣和牙刷,跟他去東四十條何家口。
我說:"我拿睡衣幹嘛?還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
"會同意的,你把東西都帶上。"父親的口氣,不容爭辯。
我和父親搭乘13路公共汽車,便從地安門到了東四十條。當看見我和站立在我身後的父親的時候,康同璧母女興奮得將我倆抱住。
康同璧緊緊抓住父親的雙手,說:"這真是一場噩夢哇!同住一個城市,卻彼此不明生死。"羅儀鳳則說:"從運動(指‘文革')一開始,我們就掉進了地獄。"說罷,便去張羅茶葉,拿開水燙茶杯。
父親忙說:"不要麻煩啦。今天我帶著小愚來,是有事相求康老。"
康同璧說:"章先生,你有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女兒盡量去辦。"
父親在介紹了家中屢遭抄家和"打砸搶"的情況之後,說:"我老了,紅衛兵再怎麼搞我,無非骨頭一把,老命一條。可讓小愚住在這樣的危險環境裡,我和健生就很不放心了。我想到你這裡或許會安全一些,不知康老能否同意,讓她每晚留宿貴府。"康同璧說:" 當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歡迎小愚來我家。"
父親聽了,萬分地感激。
康同璧打量著父親,心疼地說:"章先生瘦了,你千萬要保重哇!我現在出門不方便,不能去看健生,替我問候她吧。請轉告她,小愚在我這裡是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
父親隨即告辭。我挎著父親的臂膀,送至車站。父親叮囑道:"這樣的家庭是有規矩的,你要守人家的規矩。稍有疏忽,便成失禮。我敢說,現在除了康同璧,再沒有第二個敢收留我們家的人了。"
路上,父親情緒不錯,話也多了。他說:"康同璧的樂於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家庭的影響。因為康有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接著,父親告訴我,現在的人只曉得徐悲鴻的畫好,卻不清楚他是如何成材的。當年的悲鴻在宜興老家,不過是個教書的。到了上海,窮得連飯都吃不上,還談什麼繪畫。這時遇見了哈同花園的總管,是他把悲鴻的一切生活費用包下來。後來,悲鴻想去法國進修深造,為此拜見了康有為。康有為稱讚悲鴻有志向,並說要給他弄個留學的官費名額,以便將來悲鴻在國外和蔣碧薇的生活也能寬裕些,得以專心習畫。很快,康有為給朋友寫信,通過教育總長傅增湘,促成了這件事。所以悲鴻成名後,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場合提起康有為都是滿懷崇敬與感激。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一幅徐悲鴻為康有為一家人畫的"全家福"。畫作是一個富有的溫州人從法國購得。有人質疑其真偽,我卻一口咬定:它是真的!因為它的美艷、工整與仔細,都應和了徐悲鴻對康有為的虔誠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親剛走,羅儀鳳便忙著為我張羅起來。第一件事,即指點我盥洗間在何處,以及手紙、肥皂、牙刷、毛巾的擺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帶我去我的臥室,讓我看看自己的床鋪、床單、棉被、枕頭,拖鞋以及床頭燈的開關,鬧鐘的使用。第三件事,即騰出一個空抽屜,讓我存放自己的內衣或小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紹家中的兩個男佣老郭和二陳。第五件事是告訴作息時間,如三餐的開飯鐘點。
我說:"父親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睜大眼睛,說:"小愚怎麼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你就要聽我的。"最後達成妥協:我只吃早餐。
由於在這裡落腳,我才有了充裕的時間和條件去熟悉這所大宅院。康同璧告訴我:房子的設計師就是自己的丈夫羅先生,風格是外中內西。所謂外中,就是指中式磚木建築,粉牆黛瓦,四合院格局。進大門,即有一道用原木、樹幹及枝條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顯得很原始,很不經意。但仔細打量卻發現不經意中,其實十分經意。院落裡栽植著不加任何人工修飾的草與樹。過柴扉,入正門,當中經過的是一條"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澤如硯,腳踏上去涼涼的,滑滑的。這一切讓人有置身鄉村的感覺,卻分明又都是經文化熏染過的、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緻風雅。而所謂的內西,則指房間的使用和陳設。一進門便是一間小小的待客室:高靠背布藝沙發,有刺繡的墊子,菱形花磚鋪裝成的地面,玲瓏活潑。客廳很大,鋪著紅地板。它按使用功能分做了三個空間,一邊是用來吃飯,一邊是用來會客,另有一角擺放著書櫃和寫字臺,供讀書、作畫、寫字之用。
客廳裡最惹眼的東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爐以及與之相配的火具,還有銅製的檯燈,煙缸和燭臺等擺設。除了掛在壁爐上方的毛澤東水墨畫像以外,一切都是康同璧舊日風華的反光。與客廳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寢室:白牆壁,白傢俱,白窗簾,一塵不染。要不是母女的臥具分別是淡藍與淺粉的顏色,真聖潔得令人有些發寒。後來,羅儀鳳又帶我到與盥洗室相連的一間屋子,裡面堆滿了許許多多的書籍和數不清的傢俱。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頭。極講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實八屏彫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給這間大廳營造出華美氣派。
"這麼大的房子,原來是幹嘛用的?"我問羅儀鳳。
"跳舞,開雞尾酒會。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動。移動的位置,是依據來客的多少而定。"
她又說:"你現在看到的是前院,後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麼不住在後面?"我不解地問。
"讓給外交部的一個頭兒住了。""......"
(待續)
作者章詒和系中國大右派章伯鈞之女
(章詒和: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