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時殺敵最多、在滇緬戰場痛殲日軍的新一軍軍長孫立人,最終冤死臺灣。新一軍老兵數十年在大陸飽受摧殘,廣州的新一軍公墓屢遭破壞殘損,胡錦濤承諾頒予的紀念章也被地方以"沒有資格"為由拒絕發給。他們今天以老淚爭取尊嚴,對加諸他們的歧視怒吼。
二戰期間曾經在滇緬抗日戰場立上彪炳戰績的新一軍,儘管上陣殺敵時所向披靡,但戰爭結束後,卻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政權下被歧視,甚至鬱鬱而終。
新一軍軍長孫立人,後來被蔣介石懷疑策動"兵變"、遭撤職軟禁數十年,含冤而終。部分數十年來留居大陸的新一軍老兵,卻因揹負國民黨員身份而被冷待,在多次政治運動中被摧殘。二零零五年,抗戰勝利六十週年,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在人民大會堂公開向全體參加抗戰的老戰士致敬並宣布向他們頒發紀念章,但地方官員以"沒有資格"為由拒絕了新一軍老兵的申請。新一軍在廣州白雲山下的公墓,先後經過數十年的政治運動和經濟發展,也慘遭損毀破壞。孫立人或是他的新一軍舊屬,這些戰場上的民族英雄,卻在和平時期分別被國民黨及共產黨的掌權者摧折、屈死,情何以堪。戰爭血鬥之慘烈,尚比不上政治之殘酷,掌權者的權力遊戲都一樣。
談到胡錦濤零五年有關頒予紀念章的講話,新一軍三十八師的老兵、文革後離開大陸定居香港的蘇定遠非常生氣:"他們說的話,我再也不會相信了!解放後我被騙了二十多年,才跑到香港。到現在,他們還是不守信用!"
蘇老說的,是國家主席胡錦濤在二零零五年對抗戰老兵做出的一個承諾:國家要向所有抗戰老戰士、海外愛國人士和有關人員頒發紀念章,一共是七十萬五千一百七十二人,具體頒發由各部門落實。
一枚極普通的紀念章,對遠征軍老兵來說,意義卻大了。幾十年過去,老人們都說:"我們什榮譽補償都不要,只要國家肯定我們,承認我們當年是抗日,不是反共,我們跟後代也好交待了。"
中國遠征軍第一大隊三中隊老兵張孟軒定居在成都,他患了喉癌已不能說話,小心地掏出一張舊報紙,是二零零五年九月四日的《人民日報》,整個版面全文轉載了胡錦濤的講話。張孟軒的女兒告訴我們:"他看得認真啊!拿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那激動,還拚命在紙上寫『沒有提共產黨,也沒有提國民黨,所有老戰士都將被頒發紀念章,那也就是說,國家承認我們是抗日的了!』"
興奮之餘,張老催促女兒向政府申請紀念章。女兒拿著父親的簡歷、退伍證等資料來到成都市民政局,卻幾次都被擋了回來。"成都民政局說,這個紀念章只給八路軍、新四軍和游擊隊發。就是說,我父親是國民黨的兵,沒有資格拿這個章!"蘇定遠老人在廣州也得到相似的響應:"只有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兵,才給發紀念章!"
國民黨抗日也是抗日
老人們真想不通,胡錦濤的講話明明說是所有抗日老戰士,為什麼到了地方上,就成了八路軍、新四軍、游擊隊了?難道國民黨抗日不是抗日?張孟軒無法說話,聽女兒講這些,他只在紙上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就再也不肯提筆:"我們遠征軍辛苦啊!我們是命長!"張老的戰友在一旁老淚縱橫:"記者同志,你一定幫我們反映一下,新一軍在緬甸打鬼子,是威風凜凜打了大勝仗的啊!為什麼到現在都不肯承認我們?"
老人沒有說錯,一九四三至四五年,中國遠征軍從緬甸北部、雲南西部向日軍發動大反攻,殲滅近十六萬日本軍隊,佔八年抗戰殲敵總數的四分之一。這次反攻被稱為滇緬大反攻。蘇定遠、張孟軒老人所在的新一軍,由孫立人將軍領導,是滇緬反攻的絕對主力,令日軍"聞風喪膽"。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五日打響八莫戰役,十二月十五日全殲日軍!......躺在裡面的皇軍武士們,天皇難道沒告訴你們,中國有個新一軍?"新一軍諜報隊老兵黃紹甫的日記裡,六十年前的榮光猶在眼前。
直至今天,在廣州、成都、無錫、香港,當散落各地的新一軍老兵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講起戰鬥往事時,八十、九十歲的老人們竟然對每一個地名人名、每一個時間片段都如數家珍。"吾軍欲發揚,精誠團結無欺罔,矢志救國亡,猛士力能守四方......"這首新一軍軍歌,每一個老人都會唱。
今年八十四歲的梁家佑老人,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年輕啊,一腔熱血,大學沒畢業,就跑到戰場上抗日去了。"一九四四年,西南聯合大學電機系的大四學生梁家佑志願抗日,編入新一軍第三十八師任翻譯官,在滇緬反攻戰場開始自己的戎馬生涯。
"元宵節後,我們十五個同班同學穿上土布軍裝,打上綁腿,去昆明鄔家壩機場,登上了一架C47運輸機,從學生變成了軍人。飛機從昆明起飛,不久就看見洱海和雪山,太漂亮了......後來一山高過一山,山上積雪也越來越厚,不但沒有人煙更是鳥獸絕跡。再後來飛機好像也不能再飛高了,只是在大山谷裡低低地穿行。"梁家佑後來才知道,這架C47運輸機帶著學生兵經過的壯麗風景,就是舉世聞名的駝峰航線。
其時,中國最後一條陸上國際運輸通道--滇緬國際運輸線被切斷,一九四二年,中美聯合開闢飛越喜馬拉雅山脈的駝峰航線。四三、四四年,國民政府由駝峰航線運送大量青年學生到印度,並由英美盟軍共同集訓,不久便由駐印軍先發,展開滇緬大反攻。梁家佑、黃紹甫、蘇定遠等老兵,都是這些青年學生中的一員。
今年八十三歲的李鐵椎至今保留著在印度從軍時,英美盟軍發給的軍毯。"這是我唯一的紀念物,它跟了我六十二年。"一九四四年經駝峰航線到印度參軍時,李鐵椎只是成都一名高二學生,被編入新一軍三十師防毒排,受訓使用當時最先進的地面武器--火焰噴射器。"火焰噴射器能噴出一千度以上的火焰,可以黏在任何物體上燃燒,能在森林裡燒出一條路來,裝甲車坦克車也能燒著,癱瘓。如果火噴在敵人身上,立刻成了火人......"
歷史記載,這是火焰噴射器在整個二戰戰場上的第一次使用。從一九四三年十月,中國遠征軍駐印部隊打響向緬北反攻的第一槍開始。許多老人都記得,他們剛參軍就"從頭到腳消毒淋浴",然後穿上"全新的美式軍裝",老人們回憶起來都說:"天天吃罐頭的西餐,實在也吃不慣啊。但是真是有用,吃了一個月,每個人都壯了,力氣也足了。因為在叢林裡作戰,還要求定時吃奎寧,打針,避免瘧疾。"
讓隨軍翻譯官梁家佑印象最深的就是密林裡"鬼子"的頑強:"鬼子是敢死隊啊,他們通常是孤身作戰,身上只帶一小袋米、一張地圖、一個指南針、一把大刀、步槍和子彈,然後在我們後方的叢林裡找好攻擊點,把自己捆在高樹上,等我們進入陷阱。如果被我們發現,他根本沒法逃跑,也沒法保護自己,更不能逃跑。天黑了他才下來燒飯吃。米帶的很少,吃光了就煮芭蕉葉吃。我見過他們留下的煮在廢炮彈殼裡的芭蕉,那東西不好吃啊,而且吃幾天人就沒力氣了。這些鬼子出來了就沒打算回去,就是要死在這裡的。"
但已經佔領緬甸一年,精心修筑防務的日軍依然沒有抵擋住駐印軍的進攻。美國指揮官曾經說:"只要讓中國士兵吃飽、穿暖,他們就是世界上最英勇的軍隊。"的確如此。今天探訪新一軍老兵時,每個老人都會興奮地拿出一張薄薄的、但是精心用膠套保護起來的複印紙片,紙片上赫然印著幾寸見方的墨印,下面一行小字標注著:"戰利品--日寇第十八師團關防大印"。
一九四四年三月,緬北孟關一役,孫立人帶領部隊敵後迂迴,攻佔瓦魯班,全殲日軍第十八師團主力,師團長田中新一棄營逃走,新一軍繳獲日軍軍旗和關防,大獲全勝。廣州的梁振奮老人,當時三十八師諜報隊隊員,講起往事興奮難當:"十八師團是鬼子最精銳的部隊之一,他們是"常勝師團",而且最擅長熱帶作戰的"叢林戰之王"。他們一九三七年參與了南京大屠殺,是我們中國人最兇惡的敵人。但是在緬甸,他們被我們徹底打敗了!"中國在滇緬戰場上以八萬將士的犧牲,換來十數萬敵人的滅亡,八年屈辱,揚眉吐氣一戰,卻不知何故,從此無人再提。
在聖誕結束戰場生活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戰場上奮勇殺敵的青年歡呼雀躍。梁家佑在回憶錄裡寫道:"鬼子終於投降,當年聖誕我就結束了戰場的生活。回到家裡,見到老爸、哥哥和嫂嫂,他們高興極了。我們一起慶祝勝利,以為從此國泰民安、再也不會有戰爭和苦難。"可悲的是,侵略者敗走了,戰爭和苦難卻遠未結束。
中國人太快遺忘往事
老兵徐文不願意提太多往事,他說中國人遺忘往事太快了,世界也就這樣遺忘了中國。"講起抗日,共產黨說國民黨不抗日,國民黨說共產黨不抗日,人家一看,哦,國共都不抗日,那中國抗日是啥子回事?你看看我們今天,說抗日都說什?地道戰?地雷戰?這不是笑話嗎?我們有威風凜凜的正規軍,滇緬戰場的野人山是我們打下來的,當年所有印度人、英國人、美國人路過中國人都伸出大拇指,說"頂好!頂好!",沒有中國人,他們是打不了勝仗的!但是今天你去看看歷史,中國軍隊在二戰上的貢獻,被承認的實在太少了。"
戰爭終於遠去,沒有硝煙的族群鬥爭卻剛剛開始。沙場上九死一生的老兵,卻仍難逃掌權者的播弄。
一九五三年,老兵梁家佑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被關押審查,被指參加"蔣匪軍",定為"歷史反革命"批鬥,五六年平反。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再次被打成"反革命",關入牛棚,批鬥近十年,一九七六年平反,時年已經五十四歲。後來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到普通的地方大學做了教師,妻子受牽連,終生沒有工作。
四川大學政治系畢業的駐印軍老兵黃紹甫,一九五四年肅反運動被定為"反革命"、"極右份子",五七年至七八年被關押二十一年。平反後又被反右時期對頭誣陷,八三年"嚴打"期間誤判入獄十三年。九六年,終於告別牢獄生活的黃紹甫,已是七十二歲的老人,妻子在他入獄時要求離婚,如今妻離子散,無居無所。八十二歲的老人,每天騎著單車,在成都市區穿梭,依靠給小孩家教小提琴謀生。
其實無需多說,一個國民黨老兵,無論當年出於什動機參加了什戰爭,但在"解放"後的中國,會有什境遇,人們心知肚明。
一位老兵說:"我們啊,就是運動員。每次運動都少不了我們(被批鬥)。"
在成都參加滇緬戰場的老兵聚會時,老人聽說有記者,十分激動。他們講自己的經歷,講自己的苦難,四川鄉音響成一片,我已經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老人們只知道,這是一個記者,不管是哪裡的,記者可以幫他們把多年想說而無處可說的話說出來。
"紀念章,我們什麼都不要,只要紀念章。"一個老人激動地說:"沒有紀念章,說明他們還是不承認我們!"
"我想問問,我們遠征軍,到底算不算抗日?當年就因為我參加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抗日部隊,他們每一次都問我:"你參加遠征軍,做了啥子壞事?"我打日本做了啥子壞事了!"
"我們打鬼子是愛國,沒想過要活著回來的。為什麼不承認我們?"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的包袱什麼時候能放下?"
參加成都遠征軍聚會的三十多位老兵說,他們中間,無一人領到那枚要給"所有抗日老戰士頒發"的紀念章。
而在廣州,新一軍公墓被毀,戰友至今無從憑弔,也讓老人們心緒難安。廣州白雲山下曾建有新一軍公墓,是日本投降後,孫立人將軍讓六百個日本戰俘"以汗贖血"修建,埋葬了兩萬滇緬戰場上犧牲的新一軍烈士。解放後幾經破壞,如今早已不堪入目。墓園不知所終,墓道變成了擁擠的馬路,忠烈亭變成骯髒的菜場,墓碑後是污濁的廁所,墓碑深藏在解放軍大院,無從憑弔。老兵們呼籲多年,政府不聞不問。直至二零零五年,新一軍仍健在的五十多名老兵在廣州聚會,廣州市政府才慢慢有所回音,但是語焉不詳,進度極其緩慢。
追懷同袍老淚縱橫
黃紹甫說:"我們都八十多歲了,有些老兵已經九十歲了。我們等不了多久了,當年戰死在緬甸的朋友,總要讓我們有個哭魂的地方啊!"老人家流淚的樣子,讓人心痛難當。
今天,英國、美國的二戰士兵受到最高規格的優待,甚至戰敗的日軍都在靖國神社裡接受國家元首參拜、全民紀念,中國的抗戰老兵,卻成了反法西斯戰場上最寂寞的一群。諾大的成都城,連一座紀念當年川軍、遠征軍的雕像都看不見;廣州的新一軍公墓四分五裂;健在的老兵,更不用提優待,不少高齡老人還過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淒涼日子。
梁家佑在回憶錄裡寫道:"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鬼子兵能那麼勇敢、視死如歸。因為他們感到自己是受到全日本人民的囑託、他們的死會被全體日本人感謝和永遠紀念。我同情日本人對他們戰死沙場的親人的敬重和懷念。更希望我們的人民也能對自己的為國戰死的英魂年年表示一下敬意。"
抗日戰爭結束才六十一年。六十年時光,真的有那長?長到中國人還記得為了小泉參拜靖國神社而上街遊行,卻忘了我們自己的英雄?一位老兵說得心酸:"等我們死了,和當年敗在我們手下的鬼子陰間相見,情何以堪?"
看看老人,看看北方,不禁讓人想起白樺《苦戀》裡的苦句:"你愛國家,國家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