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1981年1月,我剛當選為北京市海淀區人民代表,出席了那一屆海淀區人民代表大會。在小組發言會上,一位代表、北京大華襯衣廠的李廠長很有感觸地說:「現在我們是要改革,只改良不行。」
英文Reform,中文可譯作「改革」,也可譯作「改良」。不過在中文裡,「改革」和「改良」這兩個詞的意思不盡相同。「改良」總是指在現有體制和架構內的改變。「改革」的意思則可能更寬一些,它既可以指現有體制和架構內的改變,也可以指突破現有體制和架構的改變。這後一種意思就和「革命」差不多了。
譬如,鄧小平說:「改革是第二次革命。」這話在中文裡是通的。但倘若有人說改良是革命,那就不通了。李廠長說「我們是要改革,只改良不行」,那無非表明,他感覺到,正在開始的這場變革(當然,他指的是經濟的變革),僅限於現有體制與架構之內是不夠的,而且還要有所突破。
無獨有偶,在1989年,英國學者提摩西·加頓·阿希(Timothy GardenAsh)在回顧這一年的東歐劇變時,自造了一個新的英文詞,曰「Refolution」。所謂Refolution,就是用Reform這個詞的前半部分加上Revolution這個詞的後半部分,也就是Reform+Revolution。阿希認為,1989年東歐劇變既有Reform的性質,又有Revolution的性質,所以叫Refolution。這倒和中文裡的「改革」相對應。中文的「改革」不是正好可以理解為「改良+革命」嗎?
三十多年來,「改革」一詞可以說是國人使用頻度最高的詞彙之一。然而在同一個「改革」的名詞下,卻有著很不相同的內涵。有些人所說的改革,實際上只是改良;有些人所說的改革,實際上是改良+革命。
順便一提,「六四」之前,大家都說改革,幾乎沒人自稱改良。最早把自己定位為改良派的大概要算哲學家李澤厚。李澤厚在1992年發表文章,題目是《要改良不要革命》。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明,在現階段,「議會制、反對黨制雖不是一蹴可得,非目前可以立即要求實現的現實,但政企分離、黨政分離、輿論開放、公眾社會等等,卻是可以在現有體制和框架內逐步實現的,而它們的實現必然會以某種中國式的形式突破現有框架和體制,這就是辯證法」。在這裡,改良既然到頭來會突破現有框架和體制,那顯然就不只是改良了,而且也有革命的意思了。另外,李澤厚說議會制、反對黨制「非目前可以立即要求實現的現實」,言外之意,它們是未來可以要求實現的。事實上,他也確實把它們列為未來的目標。這就和其他那些改良+革命的改革派,起碼是在價值取向上沒有什麼區別了。是的,李澤厚明確表示反對革命。但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他和其他自稱改革派乃至自稱革命派的人們的分別,並不是在理念上、目標上,而是在方式上、步驟上。不消說,這種分別也很重要,甚至相當重要。你可以對之批評,但你不應因此而看不到或不承認彼此間在價值取向上的一致。
這些年來,人們圍繞著改革/改良/革命的問題進行了很多爭論。遺憾的是,其中有些爭論實際上是出於概念的歧義和彼此的誤讀,故而意義不大。我希望在今後的爭論中,首先要注意對概念的分辨梳理,去除掉那些無謂的語詞之爭與各說各話,避免大而化之,努力找出真正的分歧所在,然後再進行深入的分析與批評。這樣才能使得我們的爭論更有意義,也更有成效。
(文章只代表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