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關心學生的老同事,希望我能對清華學生的學習,寫一些具體的看法。因為我剛從臺灣過來,對一些在中國內地已經習以為常的行為,不會視若無睹。的確,內地學生的行為和歐美甚至港臺學生的行為,大大的不相同。我們雖然不忍苛責,但是我們還是得認真研究,作為時代的見證。學生就像一面鏡子,反映了中國的社會現狀。優秀的學生可以先知先覺,在這個大變化的時代領先群倫,改變社會現狀。在全世界的矚目下,中國和平崛起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同其時,全世界也正注視著這些國內一流大學的學生,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能耐,來面對二十年後的中國。我們當然理解,年輕人個人的問題,隨著年紀的增長,一定會適當解決。而該思考的是,清華里學生的特殊現象,以及普遍不正常的行為。我們在國外一流大學的學生身上,都能見到那種與眾不同的行為。甚至是一種被鼓勵的傲慢和自大。到了中國,這種精英似的我慢輕狂,往往混合著更多瓦解的道德觀。到處都是無神、無政府、無信仰的無頭蒼蠅。
這個時代的中國,最顯著的問題就是混亂的價值觀。改革開放之後,沿海的區域發達了,大量吸收內陸的人力,也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不勞而獲的機會。只要佔住了重要的位置,擋住別人前進,多少都可以獲得一些利益。我們可以在清華大門口的街上,看到有些對紅燈視若無睹的清華學生,一對對牽著小手闖紅燈,悠哉悠哉漫遊過街,可以讓百輛車子緊急剎車而不以為意。難道這就是我們要訓練的新中國一流大學生嗎?2003年夏天我回臺灣時,遇到了我的老師劉達中教授和作家陳映真。他們都問了我一個相同的問題「中國的中產階級形成了嗎?」我的回答如下,城市裡的中國人有錢了,他們很注意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損,但是要他們為公眾利益付出一丁點兒,他們就不願意了。當這些人沒一點共識,沒有一點共同價值觀時,我們如何稱之為中產階級呢?這種中產階級如果興起,只能給中國帶來更大的災難,萬萬無法代表中國的發展和進步。再回到被慣壞的清華學生身上,他們一樣具有全世界中產階級斤斤計較的特性,卻又不肯好好學習。總以為考上了清華,就能當總書記了。只要穩紮穩打,不犯大錯,總有一天能飛黃騰達。知識的殿堂,不再尊重知識,正是中國高等教育的恥辱。
我們在這裡舉出一些實際的例子,進一步說明為什麼有些學生不要知識。大部分學生上課的時候,只留意老師放了什麼資訊,可能要考什麼。很少理會一堂課內所教的內容之間的關聯性。這件事非常容易證明,只要上課明白說出的一句話,好像會考,他們就會回答。如果需要綜合兩句話的推理思考,他們就不知所措。即使心裏明白,也不敢把心裏明白的事情寫下,或者盡量寫的模棱兩可,多拿一點分數。如果不給公式,學生不會算,也不敢推導公式。這樣子的態度,不正是明證。他們上課,不理會老師推導公式的思路,大都死記最後公式的結果。上學期我上完光學,考試第一題如下:「如果你的近視眼很嚴重,不戴眼鏡能看清楚顯微鏡的影像嗎?」這樣的問題,一百個修課的學生內,有一半以上的學生不會答,還有四分之一答錯。這個問題,起碼清楚表現了兩件事:一、課本裡沒有的他們不會;二、他們不看顯微鏡,也不看望遠鏡,只會使用全自動對焦的照相機。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不過有一點我確定,他們不會將上課的知識應用到日常生活上。這些知識只是用來考試,讓他們踏進大學之門。剩下百分之二十五的學生之中,才有一些是願意知道,喜歡知道的人。上個世紀美國著名的教育哲學家杜威,提出生活即教育的概念。我思考這句話三十年,回到祖國後,突然發現中國的現狀和一百多年前的美國非常類似。當年的美國,被歐洲人瞧不起,認為美國人沒有文化。雖然教育水準低落,卻有欣欣向榮的活力。杜威說生活即教育,讓美國的教育和實際結合起來,也去除歐式教育中的矯揉造作。中國的現代教育,應該吸取這個寶貴的意見。事實上,杜威為胡適的老師,正是胡適當年在大陸宣揚杜威的教育觀,延續到臺灣。而我回祖國後,見到學生的問題,似乎又回到胡適在北京的時代,一百年來沒有多大的改變。
學生們不敢問問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理解這個現象。當然,我們在臺灣對這個現象並不陌生。可是我們又可以看到,他們聽一些演講,如果授課老師不在場,他們喜歡在同學面前大放厥詞,表現自己的能力,而往往不知道,問的問題和演講有任何關係。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不問問題。一、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問題;二、怕在老師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影響分數;三、再次驗證學生對知識不感興趣。知識只是一個工具、一個妝飾、和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模糊記憶。竟然有學生輔導員對新生說,你們盡量背,考完就忘記掉,不然無法應付接踵而至的課程。清華大學怎麼能讓這些不懂事的孩子扮演大人的角色,在學生內部流傳一些不入流也不正確的觀念,培養了一群自以為是的井底之蛙。
清華的學生還有一個特色。正是因為當年高分考進清華,受到了很大的獎勵,從此就對分數特別感興趣。學生之間,以分數作為一切評價標準,有了高分就高人一等。拿不到高分就去修更多的學分,來解釋自己為什麼拿不到高分。甚至有大學三年半修了一百八十多學分的例子,平均一個學期二十六個學分。這樣的學生,往往對所修習過的課程一無所知。清華大學應該降低必修學分,嚴格把關控製品質。前些日子,我親耳聽到一位北大附中的老師說,現在四月正忙,過幾個月學生進了大學就好了,只要交錢就能畢業。言下之意,大學教育不如高中教育辛苦。我想,這個看法在學生之間是普遍的,念高中比念大學辛苦。有的學生不但不認真唸書,還敢來恐嚇老師。我就碰到幾個例子,找了教委來學校關說。清華大學嚴進寬出,已經是有名的了。□□□□之後,學校怕學生鬧事,多少有點政治緊學業松。這件事再不倒過來做,抓緊學業放鬆政治,明顯和經濟崛起的中國發展方向背道而馳。中國放鬆人民幣匯率和管制,已經箭在弦上,是多久才能完善銀行體系的問題,是能忍受多少關稅報復才開放的問題。只開放人民的口袋,不開放人民的腦袋。成嗎?中共應該有更大的自信,經濟發達後,中產階級檢查自己口袋和堵車的時間,遠比思考的時間多。就算是八國聯軍再來犯,不到廊坊已經堵在津京高速路上,進不了北京的。學生也是一樣,花腦筋賺錢的時間,遠比思考的時間多。學生已經沒有政治的熱情了,學校不必太擔心,應該好好的抓學業。混文憑不該畢業的,千萬不要妥協,尤其是研究生。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不喜歡動手。不但千方百計逃避動手,還會去恥笑動手的同學。作為老師的我,千方百計的強迫他們動手,甚至不惜以退學要脅這些學生。我必須承認,即使這樣,仍然所獲不多,或者面臨損壞設備的風險。我們發現,學生有各式各樣的理由不動手。背後的原因往往很簡單,除了考試,他們幾乎什麼都不會動手。為什麼會這樣?首先,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形而上觀念,根深蒂固。在整個學習過程中,很多老師也不知道如何動手,由小學到大學一路因循下來。再者,現代的電腦普及,又有很多網路新貴產生。這種弄不壞、不必負責任的玩具,反而給了他們很大的動力。還有,動手的分數通常不好評價,老師會送分。學生花很大勁學習動手,不如一個計算所得數字的成本效益高。老師不重視動手評價,學生當然不會重視動手。系裡和老師的研究室裡,沒有擺滿手冊和廠商零件目錄,學生當然除了玩軟的不能玩硬的。學生最常找的不動手理由,就是設備不夠好或者沒有設備。我們發現,最好的設備給他們,他們也不用,更何況讓他們自己建造設備和修設備。最好的創新科研,絕對沒有配套的設備。往往在設備不足的情況,才能激發想像力,開發出前所未有的科研方向。國外學校經常有一些競賽,鼓勵學生在有限的資源下,把所學知識運用來創造新的小發明。我們不也是該認真地考慮,採取類似的措施,釋放學生的想像力和能量。
有一次,我在課堂上問學生,當光照到物質上,多少時間之內光電子會被釋出。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一起回答:一個納秒。這件事讓我吃驚萬分,他們可以由一個老師或某本教科書上得到錯的答案,完全不思考這個答案的荒謬性,和教學的內容完全不一致。上學期在期末考時,我問了一個問題,什麼是科學方法,物理學和你所就讀的學科方法,有何不同?竟然有一個生物系的學生回答,物理有很多要背,生物也有很多要背,非常不容易同時記住。我寧可相信他在和我開玩笑,不然我如何自處,到底是怎麼教的。中文的教科書有幾個大弊病,略舉兩點如下:一,不與時俱進,不能不斷再版,更正錯誤和更新知識;二,沒有良好的索引和參考文獻,學生學完之後,無法一輩子用來翻閱。學生寧可花錢買手機、電腦和配件,不肯花錢買一本好書珍藏,太令人失望了。好的外文教科書,都有中文翻譯本,但是這些翻譯本的再版往往跟不上時代。在中文教科書完善之前,我們只能大量使用外文書籍,而且減少學生使用翻譯本的可能性。
如果大家不認為,上面列舉的現象是我捏造的。不免要問,中國該何去何從?這些清華的大學生像是會考試的文盲,不但對知識不感興趣,對文化也十分陌生。雖然可以隨時琅琅上口一些專有名詞,似乎學習了很多。但細究之下會發現,他們就像文化大革命裡的樣板戲,架勢十足好看,內容簡單易懂,卻不深刻。我必須要說,這不只是清華大學一個學校的責任而以,應該是全體中國人的責任。我必須呼籲大家來救救這些孩子,把他們的思想緊箍咒拿掉,讓他們開始思考。我們不能再縱容這些自以為是的清華學生。要讓他們知道,如果不能夠創造更進步的文明社會,就不配走出清華大門。要讓他們知道,再聰明的人,也需要嚴格的鍛練。要讓他們知道,世界不只是海淀清華園,而是五大洋五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