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
總覺得有許多話可說。
動起筆來,才知道我能使用的詞語是如此拮据。
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特別是每一個男人,都已經無力對你說什麼了。
曾經四處找尋你的照片,特別想看一看,一個楊柳依依的江南女子受難後的眼神,孤寂中的蒼涼,抑或在地獄中,聖徒一般絕然的剪影,甚至槍響之前對這個不可理喻的瘋狂世界最後的一瞥——從前,許多人犯在被執刑之前都要留下一張照片的,刺客,強盜,戰犯,義和拳抑或是方志敏,李大釗……但是,沒有,都沒有。他們把你銷毀得如此絕淨,甚至屍骨無存。我想他們不是因為恐懼,他們當時已經是如此的自信——一次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革命,即將在他們手中實現了。他們只是一種仇恨,輕蔑與忽略。像貓將老鼠玩耍夠瞭然後連皮毛一起吃掉。連對國家主席他們都是這樣的。
你的模樣,在1957那個邪惡的暗夜裡就被吞噬了。從此只留下你青春的臉。你天真的,探詢的,或爛漫的,熱情的眼睛,不意間,它成為了人世間最凌厲的鏡子。
其實,在那個暗夜之前,你什麼也沒有做過。你對那個年輕的「共和國」只有熾熱的單戀。你16歲就加入了共產黨,上了城防司令部的黑名單,因為沒有和其他同志一起撤離,你和黨組織斷了關係,這件事成為你深深的悔痛,你決心「一定要爭取再次入黨。」為了一個讓人迷醉的理想,你甚至對媽媽發出了「生不往來,死不弔孝。」的毒誓。你進入共產黨辦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你參加土改,努力將自己那一顆溫情脈脈的心磨礪得像鋼鐵一樣硬,你以江蘇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大,你像百靈鳥一樣歌唱著領袖歌唱著黨。如果沒有那個暗夜,沒有那一次兀然陷落,你的滿腹才情你的熱烈與執著,足以讓你成為紅色中國最炫目的歌者。
其實,在那個暗夜之前,你什麼也沒有做過。幾個發出了異聲的同學遭到了圍攻和羞辱。你完全可以悄然離去,或做一個黑暗中的旁觀者、匿名的呼應者,許許多多的人都是這樣在做,很長很長的時間——甚至直到今天人們也都是這樣在做,是一種什麼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突然間斬斷了你與紅色烏托邦之間的那根看似牢不可破的鏈環,讓你在眾人狂歡之中兀然跳上那張飯桌,一瞬間,你的聲音讓大海的喧囂變成靜謐:「今天晚上的會是什麼會?是演講會還是鬥爭會?鬥爭會是談不上的,因為今天不需要鬥爭。我們不是號召黨外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人家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一個令人恐懼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你反問:「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問我?你是公檢法嗎?還是便衣密探?我可以告訴你,沒關係。武松殺了人還寫殺人者打虎武松也,何況我還沒殺人。你記下來,我叫林昭。林,雙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在那個暗夜之前,你並不是他們的目標物,你甚至還不同意某些右派的觀點並與之商榷。在這山雨欲來之時,你可以比別人更早地選擇安全,你已經得到了不祥的信息。但是,你內心深處那一粒小小的種子,一粒被強大的革命意識形態壓到萬山之下的種子,在這一刻突然開花——那就是尊嚴與良知。你甚至不忍看到別人的尊嚴遭到褻瀆,不忍看別人的良知湮滅。
一位北大右派陳愛文回憶說:幾乎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我知道的惟一一個不肯檢討的,就是林昭。她不僅不檢討,還在會上公開頂撞。有人對她說:「你是什麼觀點,講出來。」她回答說:「我的觀點很簡單,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藹,不要這樣咬人!」
就這樣,一個如此樸素的、近乎於婦人之見的常識,轟毀了無數宏大話語構建起來的紅色烏托邦的萬丈岩壁。
這幾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從此刻起,你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許許多多的人都檢討了,認罪了,你的尊嚴拒絕了這樣一種唾面自乾的酷刑。許許多多的人終於活下來了,你的高貴選擇了寧為玉碎的死亡。幾乎全部的人都禁聲或自宮了,你一直歌唱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我們沒有歷史。每一代都是斷代。於是,我們世世代代不得不重複黑暗,朦昧,屈辱和惡。
在比監獄更加嚴密的鐵壁重圍之中,一個注定要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聖女之死,沒有一絲絲消息傳出來,哪怕如晨星夜露如蛛絲馬跡。
1968年4月29日那一聲槍響,除了劊子手,誰都沒有聽見。那一天我剛過19歲生日不久,正和一支中學生的文藝宣傳隊在荊楚大地上巡迴演出,名曰抓革命,促生產,支援春耕打勝仗。
我們唱偉大領袖的詩詞「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我們不知道你有一首應和的詩「只應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我們跳《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不知道你正在用生命舞蹈:「起來啊!拋棄那些聖書神語,砸爛所有的偶像和香燈,把它們踩在腳下,向奧林比斯,索還作一個自由人的命運!」 我們演奏《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不知道,在一間中世紀般的黑屋裡,一滴滴血從你脈管中湧出,然後被你用手指,發卡和牙刷柄繪成黎明前的晨曦。
儘管我們也有疑惑,也有動搖,也有青春的迷惘與夢想,但是那個巨大的、也曾經使你激動得顫慄的烏托邦理想,依然是我們心中的陽光。我們不知道此時此刻,發生了一件中國歷史上最令人傷痛的黑暗事件,而那真正的一縷曙色卻在你心裏,它隨你而去了。
我們沒有歷史,每一代都是斷代。就像今天,那些十九歲的孩子們,不知道他們出生的時候,天安門廣場上也有那樣的槍響一樣。
翻開當年的日記,1968年4月29日,我正在以三袁名世的公安縣演出。在那些個四處奔波的日子裡,我幾乎每天都會寫下這樣一些字來:「早晨排練,晚上步行七八里路為貧下中農演出。後又冒雨步行回家。雨密,路滑,天黑……大家爭抬著樂器道具,像紅軍長征一樣——一次好的鍛練。」「這些天來,我記住了你們。台下,那些淳厚,誠摯,渴望的眼睛,一些經常看到的熟悉的面孔,那一陣陣真誠的笑聲,我記住了你們。你們把茶水送到我們手裡,把飯菜送上舞臺。一些普通的、但是豐富的家常便飯,是你們的一片赤心。風裡,雨裡,我們堅持演出。雲天是幕,稻場作臺,就這樣,我們一次又一次戰鬥著,唱啊,跳啊,勝過了城裡的舞臺。」「晚上在沙市人民劇院演出。起風了,沙市一片風濤。夜色裡,頂著風沙返營,像遠征隊風塵僕仆地凱旋歸來。這種戰鬥生活大家是比較喜歡的,比風平浪靜好。夜深了,窗外依舊一片樹濤……」「清晨6時到了洪湖。晚上大家討論,是繼續下去,還是返漢的問題。爭論激烈。看來大家思想比較混亂,有些情緒。我堅持演下去。人民需要我們。」「連日陰雨,哪兒也不能去。田野是一片翠綠的世界,我們就像困在一座碧湖中的孤島上了。今天算是休息了一天,不能再休息了。下一步可能是荊州,生活不緊張啊,努力學習!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窗外,風聲,雨聲。屋裡,人聲,書聲。」……
讀著這些整整四十年前的日記,我想起了你在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時,到農村參加土改,也寫下過這樣的文字,它們竟是那樣的相似。你那時剛好也是19歲。19歲的花樣年華,美麗,單純,熱情洋溢,又是多麼容易衝動容易受騙。
你在寫給好友倪竟雄的信中說道「土改,誰都知道,是鞏固祖國的一個重要環節,我們的崗位是戰鬥崗位,這樣一想,工作不努力,怎麼對得起黨和人民。」「現在我真是一無所求,就是對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顆紅星,我知道我在這裡,他(毛澤東)卻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動。」
工作隊將地主放在冬天的水缸裡,凍得徹夜嚎叫。你把這稱為「冷酷的痛快」,你說「對地主的仇恨是這樣,對愛國主義也一樣。這種愛與恨,也同樣是我前進的力量。當我看到了志願軍的英勇戰鬥的故事,從紙上的戰雲中探出頭來,望一望窗外的恬靜美麗的春天的田野,我就更加重一些對工作的責任心。這樣的祖國,決不能讓它受難。」……
這樣一段五彩繽紛的革命童話,是如何在不意間與人性,尊嚴,自由,道義,真誠與愛——與這些最簡單最樸素的原則之間發生了劇烈的衝突,一瞬間,讓一切都崩塌了?從土改到反右,短短的數年之後,那炫目的童話變成黑色的夢魘?它死死地纏住你,壓住你,嗜咬你,從此開始了焚心煮骨的11年煉獄之難並最終使你涅槃,羽化為一隻浴火的鳳凰。
一場漫長又深重的靈與肉的酷刑,是怎樣落在了一個柔弱秀麗的女子身上呢?最後,以那樣撼人心魄的姿態,倒在了二十世紀那一次最無恥最殘暴的密殺中。
我知道天底下古今中外的許多女傑,是在天下人敬仰的目光中踏上不歸路的。便是常常拿來與你相比的秋瑾,她也深知「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她也能看見自己倒下的第二天,全國的報紙便會讓她重新復活並永遠存在下去。而你,死去四十年後,林昭這兩個字依然如瘟疫一樣被躲避著。
秋瑾在絕命詩中說道:「痛同胞之醉夢猶昏」,對於六十年之後的林昭,已該是「痛同胞之醉夢猶瘋」了。
還有那位我們曾經熟悉得像自家親人一樣的紅色經典人物江姐——江竹筠。在那個「最恐怖的魔窟」渣滓洞集中營裡,她還能和戰友們一起學習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一起聯歡,一起追悼死去的難友,還能為自己為之獻身的共和國繡一面五星紅旗,在最後的時刻,她還能從容地穿上她那身美麗的藍旗袍套上那件鮮紅的毛衣並將自己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然後在眾人如海深情中唱一首《不要用眼淚告別》……
你是從打著點滴的病床上被帶去刑場的,一夥帶槍的男人衝進來,大義凜然地對你說,:你的末日到了!你要求換一件衣服,被拒絕,然後「像老鷹抓小雞似的」被抓走。沒有送行人,沒有歌聲,更沒有眼淚。這是千百年來,這個男人的世界對一個女人——一個從未使用過暴力的知識女性犯下的最下流的暴行。在此之前,他們還曾唆使女犯人剝光你的衣物,供他們圍觀取樂。
於是你承擔了雙重的黑暗與悲苦。暴政的黑暗與人心的黑暗,被魔鬼戕害的悲苦與被大眾拋棄的悲苦。我想,哪怕讓你帶鐐長街行,慷慨唱悲歌,那些路人與觀者,只會給你唾沫和辱罵。郊外的一次秘密處決,實在是對你最後的一次恩惠。
在荊楚鄉下,寫下了那些讓人憐愛的青春文字十年之後,也就是在你蒙難十年之後,我也成為一名「現行反革命分子」。這種亞瑟式的痛苦,讓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男女受盡折磨。
我們沒有歷史,每一代都是斷代。每一代都如此孤獨。沒有人,也沒有可能,將前人血的思考血的教訓傳遞下來,沒有誰像捷克作家伏契克那樣在走向絞刑架的時刻含著溫暖的淚喊一聲:「善良的人們啊,我愛你們。可是你們要警惕!」
當我讀到你在受難中給戀人寫下的那首歌時,我都覺得那是你寫給我的,或是我寫給你的:「在暴風雨的夜裡我懷念著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風,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那,飛出去尋找你……」
就在你遇難十週年的時刻,我也在囚禁中寫下了一首給戀人的歌,當年那張歌譜還在,已經泛黃,變脆,被我貼在一張硬紙上,歌名是《鴿子,你在哪裡?》:「鴿子,我的鴿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穿過茫茫的雲雨,我追尋你的蹤跡。晨霧消散了你在哪裡游弋?暴雨襲來了你在哪裡躲避?晚霞燒紅了你在哪裡歌唱?月亮升起了你在哪裡棲息?啊,我的鴿子,我的鴿子,願你的心靈更加美麗,願你的翅膀更加有力,在這遼闊的世界上,你永遠永遠飛翔在我的心裏。」落款是1978年4月。
我比你幸運,如果說你剛好活在一段最黑暗的歲月,十年後已是他們的強弩之末了。更重要的是,當我走出大牆,我的鴿子已飛停在我的肩頭,磨難讓我收穫了人世間最珍貴的愛情,直至永遠。我曾想過,哪怕在那一刻我倒下了,我也會微笑而去。在我走出大牆之前,我偷跑出來為我們自己舉行了一場秘密的婚禮,我們在那天拍下的婚照上寫下了幾個字「大牆後面的微笑」,我們發自內心地微笑,驕傲地微笑。有了這樣的微笑,此生足矣。
後來,我讀到你在上海提籃橋監獄裡,用血寫下的那一段話,我的心在揪痛——難道需要我們每一代青年都要用這種錐心刺骨的方式發出同樣的呼喊嗎?如果說,我們在1966就聽見了這樣的聲音,我們會如何?還會在天安門廣場上山呼萬歲哭得昏死過去然後在1968那個陰冷的冬季背上沈重的行囊,踏上一條被遺棄的漫漫旅程?還會在那個嚴酷的夏天將那些白髮蒼蒼的老師們折磨得死去活來然後在十多年之後拖家帶口、艱難地再一次踏上求學之路?還會高唱「誓將反動派一掃光」「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最後才發現全世界留下了為數不多的滿目瘡痍之地其中就有我們的祖國……
這是一段杜鵑啼血的文字:「這怎麼不是血呢?陰險地利用我們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著我們的善良,單純的心與熱烈激烈的氣質,欲以煽動加以驅使。而當我們比較成長了一些,關始警覺到現實的荒謬殘酷,開始要求我們應有的民主權利時,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慘痛無己的迫害與折磨和鎮壓。怎麼不是血呢?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這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污穢不堪罪惡極權制度的恐怖統治之下。這怎麼不是血呢?」
我是這樣的喜愛你的文字,喜愛你那些才情具佳渾然天成的詩詞,包括你信口拈來的即興之作。又是這樣地喜愛你的言談你的風采。如果說1957之後漫長的黑暗中還有一個人可以稱之為詩人的話,那麼這頂挂冠要戴在你的頭上。所有傷害過你侮辱過你的人都應該為自己的暴殄天物而負罪終身。
寫到這裡,我想說,林昭,叫我們怎能不愛你,又叫我們如何能愛你?你讓一個時代蒙羞,你讓所有的中國人蒙羞,特別是讓其中的男人蒙羞,因為你曾經的存在,這個民族再也不能純潔而明朗地微笑。
除非有一天,你重新站立在廣場上,公園裡。讓我們指著那一座白色的雕像對孩子們說,因為她,我們那一段最黑暗的歲月,還保存著一星光亮。看古裝武俠片,那些孤膽女傑,在最危難的時刻總是有俠士相救,哪怕死去,也有一副溫暖又傷感的懷抱讓她安眠,蒼白的臉上有男兒的淚珠在滴落。在所有的年代裡,犧牲者都有一種最後的幸福,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哪怕是在走向斷頭臺的途中,她看得到人們景仰的目光。這一切,你都沒有,你最後的日子,陪伴著你的,是一群機器一樣冰涼的男人還有一群跟隨他們身後狂歡的女人和女犯人,他們和她們都以折磨你為樂事。除此以外,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與你無關。
仗劍行天下的俠士時代過去了,公民的時代沒有到來。江湖崩潰了,朝廷卻依然在。於是,你注定要孑然獨行,你注定比任何時代的女傑要承受更加深重的不幸,永遠不可奢望有誰來救你,哪怕給你最後的一絲關愛與溫暖,給你最後的一擁。
從未名湖畔那春風柳絮般的朦朧情愫,到提籃橋監獄接待室那長歌當哭的生死一別,你短短的青春歲月中,有過漣漪初動般的三五次或隱或顯的戀情或友情。我知道,你這樣豐富又敏感的女性,內心該有多少春江奔湧或春雨潤澤的愛意,就是這樣花鳥蟲草都該有的天然權利,也被一次次殘忍地剝奪或錯落了。除了時代的專橫與冷酷,被恐懼與罪感摧毀了的男人,再也無力擁抱這天地之尤物古今之大愛。
當九死一生終於活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歲月,幾位當年與你有過交往的男人已經白髮蒼蒼,但他們依然還有少年的悵惘在,卻再也不能給你什麼了。
瀋澤宜——
那首引來血光之災的詩《是時候了》作者之一。5"19之夜的目標物,林昭跳上飯桌為之一呼並從此改變了自己人生軌跡的北大同窗,數十年後他說:整個反右派已經到了尾聲,幾百個右派已經打出來了,我到南校門外的海淀的小店吃早點,一撩開門帘看過去,林昭在那吃飯,周圍都是北大學生,之間沒法說話,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這樣漠漠的對視了一下,這就是永別。絕對沒想到這是最後此生的訣別。
甘粹——
林昭被打成右派後,發配到人民大學書報資料室勞動改造,在那裡與之相識相戀。他後來說:組織上就找我談話,說你們倆兩個右派不能談戀愛……越不准我們談戀愛,她的性格,我的性格俺們越談給你看,俺們有意識的手拉著手,那個時候挎著,在那個時代跟現在不一樣,男的女的挎著在人民大學校園裡走著給他們看……我去辦(結婚申請報告)的時候,得到一句什麼話呢?黨總支書記說:你們兩個右派還結什麼婚啊!所以這樣肯定咱們不可能結婚,沒辦法他不批嘛。
劉發清——
當年常在林昭面前「自慚形穢」的一位來自粵東山區的放牛娃,在大西北勞改時快要餓死的時候,收到過林昭寄來的35斤全國糧票的北大同窗。多年後說:我當了右派以後,彷彿從雲端掉入地獄的無底深淵裡,沉浸在憂愁與仟悔之中,受到最大限度的孤立……我傷心,我惆悵,我悔恨,我嚎啕大哭,我咬過自己的手指,揪過自己的頭髮,陷入無窮痛苦中而不能自拔。一天下午5時左右,我低頭走著,校門邊突然有人低聲喝道:「右派份子劉發清到哪裡去?」我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別開玩笑了,我想回校去。」我愁眉苦臉地回答。林昭突然提高聲調,「回去做什麼?去吃晚飯?」 「不……我近來幾乎吃不下飯。何況現在時間還早,飯廳沒有開門呢。」我望見她明亮的眼睛裡含著幾分諷刺的表情,茫然和尷尬地回答。 「走!我們到外面吃頓飯去。我請客。」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餓,不想吃。」
「哼!飯要吃,而且要吃飽。你不餓?也罷,那你也得陪我去。」
她好像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我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狼一樣的眼睛」,便轉身跟著她走去。我們從飯館出來,已日薄黃昏。夕陽的余輝染起了北大校園,玫瑰色的彩霞在西山上熾烈地燃燒著,遠處暮靄蒼茫,微風輕輕吹拂,白楊樹葉沙沙作響。北京夏日炎熱開始退去,夜晚特有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清爽涼快開始降臨。林昭忽然停下腳步,說:「餵,我們逛逛頤和園去吧。」這裡去頤和園只有兩站路,乘公共汽車只需5分錢。傍晚時分,頤和園遊人很少,昆明湖的萬頃碧波,萬壽山的曲逕的清幽靜寂,奇花異木的濃郁芳香——啊,多麼富有詩情畫意!這正是遊園休憩的好時光。我猶豫了一會兒,卻說:「算了,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回校吧!」我之所以不去頤和園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滅了,也不僅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閑言碎語,而是害怕被懷疑在一塊搞什麼秘密「陰謀活動」,從而在即將分離之前招來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難以逆料的後果。林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有說。進入校門以後,我們各自分開走了……我離開北京時沒有向她辭行。沒有料到,此行竟成永訣!
佚名的獄醫——
這位獄醫是那個黑暗的洞窟中為數不多的默默同情著林昭的人。他多次為住院的林昭診療。有一次林昭大咯血來診,她已瘦得不到七十磅,他快認不出來了。他曾悄悄地對她說:「唉,你又何苦呢!」林昭輕輕回答說:「寧為玉碎。」
他回憶了林昭被槍決之日,從醫院被抓走的情景。當天上午幾個武裝人員直衝入病房,把正在吊葡萄糖的林昭從病床上強行拉起,並叫道:「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林昭從容不迫地要求換件衣服,也被拒絕,隨即被老鷹抓小雞似地將她架走,她走時對護士說:「請向×醫生告別。」此時,×醫生正在林昭病房隔壁,「不敢出來,渾身發抖」。他對彭令範說,當了一輩子獄醫,還沒見過這樣把病人抓走行刑的。
張元勛——
那個歷史性的5"19之夜,林昭曾為之辯護過的北大刊物《紅樓》編輯部同仁,在他和瀋澤宜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刻,林昭在那張飯桌上大聲說;「就以張元勛說吧,他不是黨員,連個團員也不是,他寫了那麼一首詩,就值得這些人這麼惱怒、群起而攻之嗎?」
1966年5月,張元勛出獄,以未婚夫的名義到上海提籃橋監獄見到了林昭。他是最後一個見到林昭的北大故人。一場注定是生離死別的老友相聚,在濃得化不開的悲愴豪邁和痛楚中很快就要過去了。
張元勛回憶說:……分別的時間快到了,這真是「見時難別亦難」了!此時,林昭向我說:「你過來,到我這邊來。」她站起來向我招手,要我從案子的這邊走到那邊。靠近她,我遲疑了。這時,那位管教幹部又表現了理解與關懷,主動向我說:「可以!可以!你可以過去。」我於是繞過案子坐在林昭的對面,確確實實是促膝而談。林昭在沉思中,終於說:「贈給你一首詩。」於是她輕聲地吟誦,韻圓而鏗鏘:「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猶記海淀冬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朝日不終風和雨,輪迴再覓剪燭時。」她慢慢地、一句一詞地邊念邊講。她說:「詩言志!此刻已無暇去太多地推敲聲病,只是為了給終古留下真情與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著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而被他們殺掉!我最恨的是欺騙,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她在捧著的那個舊布兜裡搜找,最後取出一件似是紙片的東西遞給我……是用包裝糖塊的透明紙折疊成比韭葉還窄的紙條編結而成的一隻帆船。我順手摘下衣袋裡的英雄金筆,遞給她,並說:「送給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賞玩,但她忽然看見筆上刻著的「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順手一擲,鋼筆被扔到案子上,她說:‘我不要。’」……
這是我讀到的大聖大哲大勇大慧的林昭在36年生命中,被記錄下來的數次與情感相關的場面。我多麼期望那個激情如火的詩人能在那個小飯店裡當著眾人的面走到林昭身邊,坦然坐下,撫住林昭纖弱的手說一聲:你是一首真正的詩;我多麼期望那位與林昭落難相戀的人,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與這個柔情似水的女子有一次驚天地泣鬼神的婚禮——不再祈求那一張婚紙;我多麼期望劉發清在那個傍晚能與林昭併肩漫步昆明湖畔直到月照中天;我多麼期望那位良知未泯的獄醫在聽到林昭最後的告別聲從隔壁的病房衝出來,與這位即將離世的女性執手相望用最後的溫情與敬重送她上路;我多麼期望那位以巨大勇氣與深厚情懷頂著一個未婚夫名義去探望林昭的男人,在永訣之際將林昭緊緊擁入懷中,在她的耳邊告訴她,天上相見!在獄警的拉扯推搡中也向林昭大聲回贈一首訣別詩……讓一個受盡二十世紀最深重苦難的女子,帶著最後的溫暖與愛遠行。
沒有,沒有,這一切期望與夢幻都沒有出現。沒有一個更強大的男性臂膀能夠圍護著她讓她縱情一哭,讓她所有的小女兒委屈與傷痛隨淚水奔湧而出,將滿腔的積怨孤憤一洗而盡。
紅色中國的萬里江山,注定不會出現這樣的撼天動地的大戲劇!沒有一個可以與林昭演對手戲的男主角出現。這才是一種真正的悲劇。
1968年4月29日那一聲槍響,讓林昭永遠留在了36歲。哦,你美麗又孤獨的林昭。
你是上帝偶然遺落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邪惡與怯懦把你釘在了十字架上,你從此得以永生。
林昭遇難40週年前夕於武昌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