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蘇州評彈那樣有影響的流派唱腔之眾多,在各種地方曲藝與戲曲中並不多見。不斷創新的評彈藝術,創造了豐富多彩的評彈音樂資源,使自己擁有常青的魅力。評彈各具風格的流派唱腔有一個共同特點,它們都是典型的江南水鄉音樂,優美、儒雅、婉轉、沉靜,像江南曲水清流順暢又輕游慢轉,清澈純淨又韻味悠長。韻味醇厚的「蔣調」,就像江南的水令人親切、親和,有抒情和人情味。
蔣調,是蔣月泉(1917—2001出生於上海)所創。蔣月泉出生於上海一個戲院職工家庭。。1931年(14歲)母親病故,大妹蔣玉芳外出學南詞(蘇灘),獨自跑碼頭,後成為蘇昆劇團創始人之一。(17歲)拜鐘笑儂為師學說《珍珠塔》。因感到此書不合自己的性格,三月後又投張雲亭學說《玉蜻蜓》,又稱《節義緣》。翌年登臺演出,並在電臺為觀眾演唱開篇,一舉成名。當時的代表作為《男哭沉香》、《女哭沉香》、《離恨天》等。又拜隔房師兄周玉泉為師學唱《文武香球》,在「周調」和「俞調」的基礎上他創造發展了旋律優美、韻味醇厚的「蔣調」,成為評彈曲調中傳唱最廣,影響最大的彈詞流派唱腔。蔣派魅力無窮,他說書官正,章法正謹,說表細緻清脫,語言凝練、幽默含蓄,表演瀟灑傳神,彈唱悅耳動聽、聲情並茂,後期更進入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成為書壇上負盛名的彈詞名家。
一九四八年轟動上海書壇的「七煞擋」,有:張鑒庭、張鑒國、王柏蔭、潘伯英、周雲瑞、陳希安、唐耿良、韓士良、張鴻聲,形成一個整體進入書場競爭,上海的書壇小報發表消息「七煞擋」蘇州說書。這種自發組織在「解放前後」的政治投機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導致中共輕易操縱的「上海評彈團」成立。這些組織形式變動不僅影響到評彈今日的發展,也影響到我們欣賞評彈的視角。蔣月泉在其中起到關鍵的作用,他不僅給我們留下「蔣調」,也給江南評彈這株奇葩帶來了血跡斑斑。蔣月泉1951年加入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今上海評彈團),曾任副團長。
四十年代,促進了評彈的發展,也捧紅了蔣月泉、唐耿良、陳希安等藝人,而他們在「解放」後又將這種藝術優勢通過政治手段固定下來,為評彈注入了共產黨的意識形態。也為中共給人民大眾洗腦編唱了許多的紅色書目,保持了以前走江湖時,向權貴屈膝獻媚的奴性。像徐雲志、周月泉、楊仁麟甚至嚴雪亭等政治嗅覺不夠靈敏的前輩,拉開了與蔣月泉、陳希安等人之間的政治距離。
「文革」前期,毛澤東的老婆,所謂「旗手」江青到上海錦江飯店看演出。上海評彈團為了拍毛澤東的馬屁,特意演唱了《蝶戀花•答李淑一》。不料這個節目刺痛了這個「旗手」的神經,她頓時怒氣沖沖,拂袖而去。「文革」初,江青就叫嚷:「評彈是靡靡之音,聽了要死人的。」江青的爪牙及黨徒就紛紛出動,對評彈進行了「圍剿」。江浙兩地絕大部分評彈團、隊被強令解散。廣大的評彈演員在肉體和精神上遭到迫害,不少演員的工資停發,靠補貼度日,生活艱難。有的被迫下放勞動,有的改行轉業,演出隊伍大為縮小。數以百計的書場放關閉,演出場所大為減少。
一九六六年一月,中共黨報《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社這篇社論中,鼓吹「橫掃盤踞在思想文化陣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要把所謂資產階級的專家學者、文藝權威「打得落花流水,使他們威風掃地」。在社會上則興起了紅衛兵、造反派的造反熱潮,他們著了魔似得寫大字報,搞大串連,並大搞批鬥、抄家。在這樣全國性的「橫掃」狂潮下,幾乎所有評彈老演員都被誣為「反動藝術權威」而深受人格和肉體上的迫害。
「解放」前,蔣月泉等評彈藝人儘管是飲譽書壇多年的大響檔。在共產黨操縱的「造反派」眼裡,蔣月泉等人則不過是昔日書台上賣藝的戲子。所以在「文革」中,蔣月泉、嚴雪亭、楊振雄、張鴻聲、姚蔭梅、張鑒庭、唐耿良等被列為上海評彈團的「十大牛鬼蛇神」,是評彈界的「文藝大黑窩」。蔣月泉等十餘人首批「靠邊站」並被審查和抄家。另外,「造反派」還把評彈團裡的一些名家和響檔也一起關進了琴房和浴室致裝的「牛棚」裡。為了名副其實,稱之為「鬼穴」,還在門上畫了怕人的骷髏。蔣月泉等「十大牛鬼蛇神」,各封了鬼號。任何「造反派」的小將都可以隨時隨地把「牛鬼蛇神」拉出來開批鬥會。在批鬥時,每人戴上一兩尺高的紙帽,胸前掛上紙牌,牌上寫著每人的罪名,分別有特務、漢奸、右派、反革命、壞分子等。「造反派」們對他們進行無情的批鬥,甚至還伴以拳腳毆打。
共產黨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有一個特點和規律:舊帳新算。這次運動算上次運動的舊帳,到了「文革」最後算總賬。這樣一些老演員就倒了血霉了,過去誰都有些所謂的「歷史問題」。連老演員過去在國民政府部門,演出時的「註冊登記」都讓人揭發出來成為「罪證」,結果被「造反派」們鬥得死去活來。只要「造反派」認為對方是反革命、黑五類分子、漏網右派,就可以不擇手段對待。檢舉揭發「隱藏階級敵人」受到鼓勵,告密也成了政治覺悟高的表現。那時候一切行為只要打著革命的旗號就可以理直氣壯進行。因為毛共提倡:「造反有理,革命行動至高無上」。
在「文革」的昏暗歲月中,蔣月泉由一個政治嗅覺機靈敏的彈詞名家一下子變得緘默木訥起來。與他同牛棚的人有為了討好「造反派」而誣陷他人的,或順循「工宣隊」的誘供,捏造假材料的,而他則是默默無語,也無可奈何。蔣月泉是最後一位被「解放」的彈詞名家。為了避嫌疑,「解放」後的老演員成了驚弓之鳥,彼此見面仍是道路以目,不敢交談一言。蔣月泉在調養身體過程中,對自己參加「評彈團」後的經歷,審視一番感覺得自己全身心地獻媚、討好共產黨,曾被「黨」稱之為「人民評彈藝術家」。而最終淪為戴了手銬的「牛鬼蛇神」之間反差太大,而顯得對「黨」既陌生又迷茫。陷入對「黨」既恐懼又僵化之中。在「文革」中受盡迫害的蔣月泉,其身體和嗓子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已難以再登臺演唱長篇了。所以,蔣月泉曾一度離開了自己熱愛的書臺,到蘇州評彈學校為青年演員進行輔導和授課,基本上不演出。
實事求事地講,從前聽蔣月泉說書,也和他的彈唱一樣,如飲醇酒釅茶。即使是書前的墊話和書中的穿插,所謂「有味之言,可以飲人」,自有其醉人的藝術魅力。
《玉蜻蜓•問卜》是長篇彈詞《玉蜻蜓》中的一個插曲,和主體故事關係並不密切,甚至於可以說是可有可無的細節,但是可以以小見大,體會領教蔣月泉的說書風格。
蔣月泉多次演出的長篇彈詞《玉蜻蜓》中挖出來的短篇折子書中,《問卜》、《歸亡》、《騙上轅門》、《文宣榮歸》等都是屬於他的噱書之列,每回書都突出了一個「噱」字。例如《玉蜻蜓•問卜》確實「是回極好的噱書」。富家子弟金貴申外出長期不歸,其妻金大娘娘憂心如焚,派人請了當地一個算命先生胡瞎子來金府卜問凶吉。書就從胡瞎子進入金家說起。
金家男佣周青手執明杖(瞎子手中竹竿的雅稱)一端,胡瞎子拿著另一端,一路引領胡瞎子走進金府;周青看見金大娘娘跟前的丫頭荷花前來接應,就把明杖交給荷花,不聲不響走了出去。瞎子不知道,以為還是周青;等到知道換了人,而且還是老鄉鄰荷花,就親切地交談起來……
以後的情節,荷花端出四樣點心,不能解飢;又換成四只肉糰子……這就更加精彩,令人捧腹噴飯。令觀眾在笑聲中增添了,對胡瞎子的同情與憐憫。
噱,作為評彈藝術的一種特殊手段,也是評彈藝術的一個特色。正由於蔣月泉具有著駕馭語言的嫻熟功力,又能發揮其睿智、機敏、穎悟,演出中往往口角風生,妙語連珠,而巧思妙想,言談微中,使聽眾會心暢懷,解頤釋憊,真可謂是放噱的高手。
蔣月泉說表中的鋪噱手法,包括肉裡噱、外插花、小賣等,是十分豐富多彩的,尤在繼承傳統基礎上大膽創新,更是一份值得後人學習的十分珍貴藝術財富。
噱,就是說笑話,說書人稱之為「放噱頭」,一檔書,好聽不好聽,能不能引起你的興趣,噱不噱是至關重要的因素。說白了,就是說書人用以征服聽客的手法。但是,運用這個手法也要看你具備不具備那種修養和水平。一個噱頭放出來,效果如何,往往就顯示了說書人是屬哪一種檔次。
在聽書的一輩老聽客中,我出道較晚。我聽姚蔭梅、蔣月泉、張鴻聲、金聲伯先生的書,認為他們確是放「噱」的行家,也是行內說的「外插花」。更有一種叫「書裡噱」,就是演員的出言吐語,本身就富有幽默感。同樣一件事,一句話,一到他們的嘴裡,就變得十分討俏,含有意在言外的機鋒。話不多,但句句有內涵,有「咬嚼」(行內語)。在這方面,既有天生的能說會道的秉賦,更有長年在碼頭上演出實踐中所凝聚的,及日常生活窮研不舍的創意。
在80、90年代加入這評彈行業的演員中,特別是90這代演員顯得十分缺乏。老一輩評彈藝人,多是十四、五歲就開始跑碼頭表演了。而90這代演員,這樣的年齡還未能離得開父母和學校。以後進入評彈團,又無法在碼頭上歷練。所以,他們上書臺後的表演缺少一種「人間蒼桑」之感。他們說書中的彈唱,嗓聲外面彷彿包了一件華麗的外衣。這種嗓音唱唱歌曲還可以,唱彈詞的流派唱腔顯得無法凸現流派的韻味。這也是,中共從建政起就把江南評彈的根基鏟除了。彈詞流派的創新、發展之路已經被中共黨管文藝的粗暴干預徹底截斷了。一九六三年的元旦,在上海文藝界會議上,中共上海市委黨魁柯慶施提出:文藝界要寫「十三年」的題材,要「厚今薄古」,凡是四九年前的題材都不要寫。一九六四年,「革命樣板戲」上演,張春橋就下命令凡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書目一律停演,這是中共用行政命令的「第二次斬尾巴」。
評彈與其它的戲曲、曲藝,在舞台上是截然不同的表演形式。評彈演員在說書中放「噱」,是隨機應變,臨場發揮,自然輕鬆的一種逗樂。可是,到了共產黨的社會裏,評彈演員往往無意的一個「噱頭」,被「工宣隊」無限「上綱上線」。甚至還引出荒唐的「國民黨戡亂建國大隊」案子來,「注」眾多評彈演員的受牽連。在高壓下,個別演員出於私心,不但承認了莫須有的「罪名」,還誣陷他人是「組織者」。「工宣隊」及爪牙就以此,把些評彈演員整得死去活來。從此以後,評彈演員在書台上放中「噱」,顯得非常謹慎。恐怕一言不慎,給自己遭來麻煩。評彈演員在書台上「說、噱」的表演,顯然被套上了無形的「緊箍咒」。剩下的「彈、唱」,也只能流於模仿唱曲形式之中了。所以,在「五七反右」中,評彈界被戴帽的右派,要多於其他「吃開口飯」的行當;評彈演員尤其在「文革」中,遭受的迫害也比其他「吃開口飯」的更為慘烈。
1984年蔣月泉(70歲),5月在上海大華書場舉行蔣月泉舞臺生涯50週年,連演三場。參加演出的都是蔣門弟子和徒孫,有北京的馬增惠,江蘇的尤惠秋,浙江的王柏蔭、上海的蘇似蔭等。那時月泉的嗓音已不如從前。蔣月泉和蘇似蔭拼檔說《騙上轅門》,和王柏蔭合作《瀋方哭更》。在書台上,穿插噱頭的雅謔而成為一時佳話。他說的三回書都不是唱功書,但卻展現蔣的說表功力,噱頭情趣,彈奏三弦的技藝。
1997年(80歲),2月在逸夫舞臺舉行蔣月泉舞臺生涯60週年紀念演出,晚會結束時蔣月泉上臺謝幕,頓時數百隻照相機不停地閃爍拍攝。只能說明,大家不瞭解蔣月泉以前陰暗面的情況下,廣大聽眾(客)對「蔣調」流派唱腔還是表示出歡迎。
評彈的衰落,並非源於林彪和「四人幫」的迫害,而是源於「人民評彈團」的建立和「斬尾巴」運動的開展,從此評彈就從充分自由地競爭變成了中共政府包養。而主動接受包養、主動接受收編的是一批當時最紅、政治嗅覺最靈的藝人,唐耿良和蔣月泉都是此中佼佼者,唐耿良記載說:「當時很多演員都說‘人精’蔣月泉都加入評彈團了,我們還有什麼猶豫。」詞語甚是,蔣月泉不僅在藝術上很有想法,在政治上也極為聰明。正是「人精」的素質,使得蔣月泉成為空前絕後的一代紅色彈詞名家。他既可以說是評彈的巔峰,也可以說是評彈衰敗的真正源頭。
註:中共五五年肅反時,市文化局給發過證明文件,定性為:「四響擋」赴港淘金,回來後並未發現政治問題的結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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