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重後的權力緊張鬥爭現在全集中在「文件爭奪戰」上。江青和毛遠新乘這幾天游泳池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每天向張玉鳳要毛留下來的文件。江取走兩份文件,其中有毛在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至九月十二日巡視大江南北時,路經武漢,與濟南軍區司令楊德志、政委王六生的談話。楊、王將談話記錄整理送毛審閱,毛一直放在他這裡沒有發表,其中特別講到林彪一夥的問題,以及毛對中央其他人特別是江青四人幫的意見。
從九月十一日到十七日的弔唁瞻仰期間,汪東興住在人民大會堂辦公,因此不知道此事。等到張耀詞向汪報告時,汪大發雷霆,趕回中南海游泳池,找張玉鳳說:「你只有看管這些文件的責任,無權將文件交給別人。這些文件是黨中央的,別人不許拿。」張玉鳳哭哭啼啼說:「江青同志是政治局委員,又是主席夫人,毛遠新是主席的聯絡員,又是主席的侄子,我管不了。」
汪說:「那好,我派人來清點收集文件,你將江青取走的要回來。」張玉鳳向江青要文件,江沒有給張,張報告了汪,汪告訴了華國鋒,華打電話給江,江只好將文件交回,同時大發牢騷說:「主席屍骨未寒,就趕我了。」文件取回後,其中兩處有了塗改。
在此同時,我成立了遺體保護組,從全國大的醫學院校的解剖、病理和生物化學系等專業調來研究人員二十人參加工作。
我們研究了中國古代保存遺體的辦法,但馬上發覺行不通。考古學者發掘到的一些古代屍體,雖然歷經數百年仍保存良好,卻都深埋在地裡,從來沒有暴露在氧氣中。科學家認為浸泡這些屍體的防腐液是汞。這些屍體一經空氣接觸就開始腐爛了。
另外兩個研究員前往英國的蠟像博物館研究如何複製蠟像。他們這小組決定,至少在蠟像製造技術上,中國早已大大超越了英國。工藝美術學院所製作的毛澤東蠟像栩栩如生,英國蠟像館裡的陳列像看起來就假多了。
我們研讀了大量科學刊物,最後決定,唯一保存毛澤東遺體的方法就是改善原已採用的福耳馬林灌注法。毛的腦部保持原封不動--我們不想剖開他的頭顱--但我們必須取出內\簡{髒},也就是心\簡{髒}、肺、胃、腎、腸、肝、胰、膀胱、膽囊和脾\簡{髒}。我們可以把這些內\簡{髒}分罐浸泡在福爾馬林液中。身體內空腔裡則塞滿浸泡過福爾馬林液的棉花。遺體保護組並可透過插在毛頸部的管子定期灌注福爾馬林液。玻璃棺材內則灌滿氦氣。遺體保護組的工作在弔唁瞻仰期間後隨即秘密展開。我們的工作地點便在「五一九工程」內。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中國、蘇聯發生了珍寶島武裝衝突後,毛髮出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在北京秘密建設了地下通道,代號便為「五一九工程」。隧道寬度可以並行並開四輛汽車,溝通人民大會堂、天安門、中南海、林彪死前住地毛家灣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三零五醫院大樓地下,直通北京西郊的西山,以備戰時中央做為臨時指揮部及轉移之用,三零五醫院大樓下面的隧道中設有小型醫院,設備很全,正好用來作為保護遺體之用。
弔唁一週後,九月十七日午夜,將毛的遺體由人民大會堂運到地下醫院,華國鋒、汪東興、衛生部正副部長和遺體保護組的數位負責人,在警戒森嚴的摩托車隊護衛之下,分車前往。我伴隨毛的遺體經過北京黑黝黝的街道,知道有兩個哨兵守衛的毛家灣五一九工程入口。哨兵揮手示意通過,小型汽車便往下開入婉蜒曲折的地下隧道,直駛向十五分鐘車程外的三零五大樓地下的醫院。到醫院後,便將毛的遺體移入手術室,開始了遺體防腐工作。
數天後,我第一次看見運來的蠟像。它後來被鎖在手術室附近的房間裡。工藝美術學院教師們的技術令人嘆為觀止。那蠟像詭異的就像毛本人。
只有少數幾人知道,泡在福爾馬林中的毛遺體和毛蠟像一起在地下醫院裡收藏了一年。這期間我每個禮拜都去察看兩個毛澤東。連看守醫院的哨兵都不知道他們在保護什麼。一九七七年位於天安門的紀念堂完工,且準備公開展示毛的遺體時,兩個毛澤東--以及那幾罐浸泡內臟的福爾馬林--一起被轉運到紀念堂下的大陵寢裹。此後,曾參與毛遺體保護工作的中國醫學科學院組織學助理研究員徐靜,便被指派去繼續保管毛的遺體,並被任命為毛主席紀念堂管理局局長。
自此以來,每天有數以萬計的中國老百姓和外國訪客,前來紀念堂瞻仰這具遺體--曾任中國共產黨主席四十年左右的人。至於蠟像,則作為日後一旦遺體腐敗毀壞的代替品。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八日,也就是毛死後一週多,那天下午三時在天安門廣場舉行追悼會。我們從下午二時登上天安門城樓的東側禮臺。天氣很熱,在太陽下站立,真是揮汗如雨。自從共產黨解放中國之後,毛的肖像便掛在天安門城樓上,兩側則是「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的革命口號。
下午三點整,全中國停擺,全中國各地的工廠和火車鳴汽笛三分鐘以示哀悼。全國人民繼之默哀三分鐘。然後全國各地的工作單位自行哀悼。大會上由王洪文宣布全國致悼,華國鋒致悼詞。
我看著下面的人海,不斷冒汗。幾個月來的長期疲乏突然淹沒了我。華國鋒開始致頌文時,我晃了晃,用盡全力才沒昏倒。自從毛在五月中旬發生第一次心肌梗塞以後,已經有四個月過的是衣不解帶的日夜值班生活。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時。我原本一百七十五磅的體重也驟減至一百二十磅。值班時整天昏昏沉沉。我只知道等一切都結束時,我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也許我還可以回到我家人身邊。
下午五時半我才回到中南海。回來以後,就睡下了。剛剛入睡,汪東興又來了電話,通知我,九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時在人民大會堂東廳,由醫療組向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全體會議報告毛的患病經過、治療情況和死亡原因。醫療組的醫生全體參加,由我報告。汪說: 「這次會很重要,你要準備好。」
我很清楚這次會議是萬分重要的。毛剛去世後發表的「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是只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參加通過的,外地的政治局委員當時還沒有趕到。二十二日的會議則是全體委員都參加,如果他們通過了我的報告,就說明官方正式同意毛的死亡屬於正常的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而醫療組也盡到責任,所以這次會議關係著醫療人員的今後命運。
我當即召集了醫療組的醫生們,說明瞭汪的通知。大家初步討論後,決定由我執筆寫出再討論。我動手寫報告,十八日一夜未睡,十九日中午寫完。那份報告有五十餘頁。我詳細交代從一九七二年一月心力衰竭搶救過來,逐漸出現神經系統症狀,直至發生三次心肌梗塞而病故的過程,包括檢查與治療和死亡原因。後經大家討論,反覆修改了幾次,到最後定稿時,已是二十日上午。
二十日下午我帶著這份報告去見汪東興。汪說他不看了,要我找華國鋒看。我即去見了華。
華看了後說寫得很詳細,但醫學名詞太多,政治局的同志們不懂,還是要明確說明是什麼原因才死亡的,要改改。我拿回來同大家說明華的意見,大家認為,醫學名詞要保留不動,因為這些名詞都有嚴格的科學涵義,不能口語化。在報告時,可以解釋說明這些名詞,至於死亡原因,因為身體內的主要內臟都處於衰竭狀態,不能說是由於單一原因死亡,不過可以強調直接死亡原因是中心性呼吸衰竭。
我將報告又做了些修改,二十一日我再次見華,說明瞭大家的意見。華同意了這份報告稿,又囑咐說:「在會議上可能有的政治局同志提出問題,要儘可能詳細回答,要讓人聽得懂。」
二十二日上午九時半,張耀詞同我們到了人民大會堂東大廳。政治局委員們已經坐在沙發上圍成一個大圓圈。沙發後面放了一圈扶手椅。我正好坐在華國鋒與葉劍英的背後。
當時任北京軍區司令的陳錫聯正站著大聲說:「我幹不了,沒有辦法幹下去了,我請求解除我的職務。」華說:「錫聯同志不要著急,工作上的事情可以以後再商量,現在先聽毛主席的醫療組報告。毛主席病重以後,這些同志連續晝夜值班搶救,已經四個月了。現在讓醫療組組長李志綏院長報告病亡經過。」
這時葉劍英回頭對我說:「你語調聲音要大一點,好幾位耳朵不大好。」我開始讀我的報告,當中有幾位委員插話問醫學術語及名詞,我儘可能用通俗的語言說明解釋。在講到六月下旬病危時,坐在斜對面的許世友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說:「主席身體上為什麼有青黑斑?這是什麼原因?」
我說:「主席病危末期,呼吸困難,全身嚴重缺氧,所以才有這些現象。」許說:「我打了一輩子仗,死人見的多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九月九日下午我去見主席遺體,看到這些青黑斑,我就問你主席生前有多少伽瑪,現在又有多少。人都有二十四個伽瑪,主席有多少,你完全回答不出。」他接著又講:「主席是被毒藥毒死的,毒死的才有青黑斑,要審醫生護士,是誰下的毒。」
我說:「用藥都是醫生寫醫囑,兩個值班護士核對,再由值班醫生複查後才用,而且每種都由醫療組討論後才用,藥品都是為中央首長專用的保健藥房準備的,各種藥都經過藥物鑑定,取來時都加過密封。」許說:「難道不會上下勾結,串通一氣,用毒藥暗害?這非徹底查清楚不可。」
一下子全場都靜下來。許站在我面前,兩手插腰。他的話是對我說,可是頭轉過去看定了張春橋。張春橋左手托著下顎,兩眼看著地上。江青穿一套黑色套服,坐在沙發上兩眼直看著許。華國鋒緊張地挺起了身子。汪東興一直在翻看文件,似乎周圍沒有發生什麼事。王洪文左顧右盼,滿臉通紅。
葉劍英和當時任瀋陽軍區司令的李德生回過頭來低聲問我:「主席身上的青黑斑是怎麼回事?」我說:「主席左肺有三個肺大泡,兩肺都有肺炎,缺氧十分嚴重,他是凌晨零時十分去世的,許世友同志看遺體是下午四時,當中已相隔了十六個小時,是出現屍斑。人死後一般四小時後就開始出現。」
這時江青站起來說:「許世友同志,主席的醫療組辛苦了幾個月了,你讓他們把報告說完。」王洪文也站起來說:「主席病危起,國鋒、春橋、東興和我就一直輪流值班⋯⋯」許將上衣的兩個袖子捋到肘上,走到江青面前,右掌猛地一拍茶桌,將茶杯都震翻到地毯上。許大聲吼道:「政治局會議不許政治局委員發言提問題,你們搗的什麼鬼?」華國鋒立即說:「世友同志有話慢慢講。」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李院長,你們先回去,匯報等以後再說。」這個會後來如何結束我不知道。醫療組在回去中南海的路上都垂頭喪氣,悶聲不響。
回中南海後,張耀詞警告我說:「汪主任打招呼,叫我告訴你,要同大家講一下,不要議論政治局的事,免得惹麻煩,等候政治局決定。」吃午飯的時候,我將汪的話告訴大家後,大家都愁眉苦臉,就更加吃不下飯了。
對我來說,這決非意外,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說我們下毒的是許世友,而為我們辯護的倒是江青。自毛病危以來,指責我及醫療組最多的是江青。不過這也很清楚,既然王洪文和張春橋參加了值班,不要說下毒,就是醫療上稍有失誤,他們也難於推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