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秋季的一天,夾邊溝農場所屬的新添墩作業站幾百名右派凌晨四點鐘就起了床,整裝待發去明水農場。在河西走廊的西端,這時候還是深夜;因為仲秋的這片荒原上,要到八點鐘太陽才能爬出地平線。
還在十多天前,夾邊溝農場就接到上級指示,夾邊溝農場的全體勞教分子遷往到高臺縣的明水鄉去。省勞改局決定在那兒立即上馬建設一個五十萬畝土地的穀物生產基地,需要大批勞動力。新添墩作業站已經過去兩批人了——約三四百名,今天走最後一批——連鍋端,總共四五百人。
因為昨天傍晚就通知過的,今天早晨要來汽車,所以聽見哨音響,右派們全都起了床,捆行李,吃飯,做好準備工作。由於是要走遠路,這天的伙食也與往日不同:小米湯,不限量,敞開喝。這件事可是把右派們樂壞了。有些人打一份回來,等不得小米湯涼下來,也不顧燙嘴不燙嘴,噗噗地吹著,稀溜稀溜往下喝——他們怕稀飯被人打完了,自己打不上第二份。有些人很聰明,打了小米湯回來,把米湯倒進洗臉盆裡,然後又往伙房奔去。一時間,通往伙房的路上人影躦躦,腳步匆匆。當然,這可苦壞了那些身體已經衰竭的人:他們平時就走不動路,跪著去食堂,慢騰騰地在地上挪,像是疲乏無力的鴨子晃呀晃的,而此刻為了多喝一份小米湯,他們竟然也打起了精神,快速地移動雙腿往前走。為減輕膝蓋的疼痛而綁在膝蓋上的鞋底發出沙沙的摩擦聲。他們快速行走的姿態如同剛從大海裡爬出來的躲避海豹追擊的企鵝,快速地擺動著身體和短腿。
蔬菜組的王永興打來了一份小米湯。他是個老病號了,近來腹水增多,不下地幹活,所以開飯時總是晚去。這天他打回小米湯來,像往常一樣,盤腿坐在土檯子上,一杓一杓慢慢喝。這時有人說了一句:今天的米湯敞開喝。他不相信,說,哪有那樣的好事?仍舊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但是,看到有人真的打來第二份小米湯,他也緊急行動起來,忙忙地打開已經捆好的行李,拿出一個閑置的大茶缸子,匆匆向伙房走去。他還怕自己行動得晚了,走在半路上問了一個打飯回來的人,還有米湯嗎?那人回答,有,多的是。他果然打到了第二份小米湯。
打回的小米湯晾在土檯子上,他接著喝先頭的那一份。喝著米湯他還說那些腿快的人:你們打下三份四份,能喝完嗎?一會兒出發怎麼辦?端著上路嗎?王永興是個很務實的人,做事很有分寸,從不做莽撞事。他看見那些貪心不足打了三四份小米湯的人,從心裏就覺得可笑。他又說,人的肚子是有限的,可不要貪便宜脹死!
但是,那個打了四份小米湯的人很輕易解答了他的難題。那人喝了兩份小米湯,然後把一條毛巾鋪在土檯子上,把另兩份米湯慢慢地倒在毛巾上。毛巾是個過濾器,清湯滲入沙土去了,米粒就堆積在毛巾上。那人看了一眼王永興說,你看我有辦法沒有?這時候王永興後悔得要死,後悔自己怎麼就想不出這麼個主意來。但後悔也沒有用處,因為已經有人回來說沒米湯了。
吃過了飯,勞教分子們把行李搬到院子裡放下,然後就集合排隊出發了。王永興沒走,他和一幫病號留下來等待拉行李的汽車,坐汽車走。
八點半鐘,酒泉勞改分局調配的六七輛卡車駛進新添墩,裝上行李載上病號和一幫裝卸行李的人,出發了。汽車駛出田間公路,經過楊洪公社的一個村莊時追上了先行出發的大隊人馬。從新添墩去酒泉火車站約七八十里路,隊伍才走出二十幾里就已經散亂了,哩哩拉拉二三里長。當汽車超過稀稀落落凌亂不堪的隊伍時,揚起陣陣塵土。王永興聽見了不斷如縷的吼罵聲:這一幫狗日的倒舒坦了,平常不勞動,現在又坐上汽車嘍……
王永興是前一年的初冬病倒的。那是10月下旬,冬灌﹝1﹞最緊要的關頭,花園水庫通往夾邊溝農場的大干渠衝垮了,夾邊溝農場的領導指示新添墩作業站抽調五六十人去修渠。冬季外出施工,是要挑強壯勞力的。1959年,勞教分子們的口糧就削減到每月三十斤,基建隊和農業隊的人因飢餓和超常超重的勞動體力衰竭了,只抽了一小部分,而蔬菜組的人因為勞動強度相對要輕一些,還能近水樓臺地吃點西紅柿南瓜什麼的東西充飢,體質相對而言要強壯一些,所以三十多個人無一漏網被抽去修渠了。修渠是在西邊十幾公里的銀達公社的荒灘上,住在兩戶社員的草房裡。那是真正的堆草房子,他們去後把草騰到院子裡,又在地上鋪點麥草擠著睡。真是擁擠呀,三十多人擠在一間房裡,人只能側著睡,翻身都翻不了。吃的又是菜糊糊,尿多,人們出去一趟又出去一趟。每次出去不是踩著這個就是踏著那個;整夜吼罵聲此起彼伏,根本就睡不好。大干渠垮掉了二十多米長的一段。垮掉的一段正好在一片低窪地上,不光堤沒了,連渠基都沖掉了,渠兩邊都淹上了水,凍了冰。要修渠就要從幾十米遠處抬土。抬土談何容易!河西走廊的西端,10月下旬天就大寒,地大凍,要挖下拳頭大的一塊土疙瘩就需要掄幾十次鎬;手震木了腿震軟了。半個小時也挖不下一筐土。效率是無從談起的,人們都在浮腫,根本就沒力氣幹活,僅只是晃著搖著慢騰騰幹著就是了。乾脆停下來歇息是不行的,管教幹部看見了要罵的。實在堅持不住想休息一下,只能以大便的藉口跑遠些蹲一會兒。說小便都不行,管教人員會說:尿尿還要找地方嗎?怕人看見嗎?你是大姑娘嗎?
那是修渠的第三天,王永興和一個人抬土,到正午時分,真是走不動了,身上光出虛汗,腿軟得打顫。那天天氣格外冷。茫茫田野,天空無雲,但卻日月無光,漫空裡飄著晶瑩的冰霄。眉毛和鬍鬚都凍上了冰疙瘩。寒氣逼得人喘不上氣來。他跟分隊長說了一聲要解大便,就走到一條看不見人的自然溝裡,落下褲子蹲著,休息片刻。絕對不敢穿著褲子坐下來休息,因為管教幹部也發現右派們的花招了,看見有人去解手,就總是盯著,時間一長就跑來察看。發現是假解手,可了不得——連訓帶罵,還要扣掉一頓飯。
王永興蹲了幾分鐘,覺得該回去了,就往起一站——哦,站不起來了!起初,他沒明白怎麼回事,以為是腿蹲麻了,不聽使喚了。便用足了力氣往起站,卻還是不行,腿根本就不聽從大腦支配。後來,他彎下了腰,用手杵地,總算是站起來了,卻又摟不上褲子。人越餓越怕冷,越怕冷就穿得越多——他穿了一條絨褲,絨褲外邊才是勞教服:一條藍布面的棉褲。此刻,他覺得褲子有千斤重,兩隻手怎麼也提不起來。一用力就頭暈,就眼前發黑,氣喘吁吁。後來,他只是把褲子的前邊提高了一點兒,臀部竟無可奈何地暴露在刺人的寒氣裡。他靜靜地站著。
這時候他心慌得厲害,因為他明白了,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那道淺淺的長滿了駱駝草的自然溝裡,叫他再也站不起來。於是他靜靜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他害怕一走動就栽倒。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長時間,可能是十分鐘,或是半個小時,與他抬土的夥伴跑來找他,才幫他提上褲子,繫上皮帶。同伴又叫來一個人,一左一右扶著他去見管教幹部,經允許後又扶他回到住處。轉過天,蔬菜組的老何趕著馬車來給他們送菜,管教幹部叫老何把他拉回新添墩休息。
王永興回到新添墩休息幾天……他自己認為,之所以出現蹲下站不起來的事情,可能是飢餓所致,也可能是寒冷和勞累的原因:自己是蔬菜組長,事事處處都竭盡全力去幹,消耗的體力太多了。他以為回到新添墩休息幾天,情況會有好轉的,但沒想到的是情況更加惡化,乾脆起不來了。他原先僅是面部浮腫,小腿浮腫,躺了幾天,腹部竟然也腫了起來,原本細瘦的腰突然就肥壯起來,真是系不上褲子了——皮帶上的孔不夠用了。而且身體呈現出從來沒有過的疲乏,起不了床,穿不動衣裳,胳臂也抬不起來了。當他的組員替他打來菜糊糊他坐起來吃飯的時候,手竟然無力端起飯盆!
他害怕了!在過去的一年半里,新添墩已經有幾十人躺倒後再也沒有爬起來,難道自己也到了那種地步,要步他們的後塵而去嗎?
他求新添墩的醫生開了個條子,搭乘去場部拉麵粉的馬車去了場部醫院。夾邊溝農場的醫院是很簡陋的,醫生們就有個聽診器。醫務人員除了一位姓陳的院長是農場幹部,部隊轉業下來的一個衛生員,大夫護士都是右派。一位從天祝醫院來的鄧大夫,原先是蘭州市紅山根磚瓦場——勞改隊——的醫生,不知什麼原因,前幾年不願在磚瓦場干了,調到天祝縣醫院當醫生,反右時成了右派,送來夾邊溝勞動教養。鄧大夫聽了他的病情,叫他躺到診床上,拿著聽診器聽了聽,又扣診了一下腹部,捏了捏大腿和小腿,說,穿上衣裳吧,你得的是肝硬化。這個診斷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他說鄧大夫,你說的是真話嗎?鄧大夫說,你這是什麼話,我騙你做啥?你看你肚子脹成啥樣子了,嚴重腹水!他說,不對吧鄧大夫,我這是浮腫。鄧大夫說,胡說,浮腫和腹水是兩碼事。我的水平不高,浮腫和腹水還是能分得清的。他說,別人也是這樣的呀,先腿腫,後蔓延到腹部……鄧大夫說,誰說的別人也是這樣的?浮腫到腹部人還能活嗎……咳,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嗦,叫你穿衣裳你就穿衣裳,哪來那麼多廢話。看他穿上衣裳,鄧大夫說,你這個病呀,可是時間不短了,少說也半年了。肝硬化是有個過程的,先是急性病,肝炎,不治療,才轉成肝硬化……你怎麼就不早點來看一看呀!他顫抖著嗓門說,我哪裡知道是得了肝炎呀,半年前——不,一年前我就覺得渾身無力,我還當成是累的……鄧大夫問,你就沒覺得噁心嗎?不想吃飯……他回答,不想吃飯?我還恨不得美美地吃兩頓紅燒肉。
查出肝硬化之後他就住院了,三個月後,腹水消失,出了醫院。從此以後,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就在蔬菜組混日子,惡化了就休息或者住院……
汽車到了酒泉火車站,王永興明白這天早晨為什麼小米湯不定量……拉他們去高臺縣的幾節無篷貨車停在支線上,他們上車之後,等待步行的大隊人馬,大隊人馬到齊已經是黑夜了。早晨喝米湯的時候,伙房給每個人發了兩個窩頭當晚飯,可是很多人不到中午就吃掉了。火車站有一家餐館,許多人央求分隊長去找管教幹部,能不能去那家餐館吃頓飯,但分隊長回來說,趙來苟說了:老老實實在車上坐著。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19、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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