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12月上旬,醫院病號們的情況更為嚴峻:每間病房每天都有一兩個病號死亡,原先健壯的人也都衰竭了,躺倒了。死者被人用他自己的被子裹一裹,抬到門口放著,有專人用架子車﹝4﹞拉走。拉人就像拉麥捆子一樣,一個摞著一個,一車要拉七八個人。早些天人死了還拉遠一點,拉到沙梁的背後去埋,近來死的多了,埋人的人也沒力量了,拉到房後邊的沙坡上就埋了。
對於死亡,領導也想了很多辦法,每間病房派來兩名身體健壯的看護——以前留下來的勞改釋放後的就業人員、雜役、被稱為拐棍的分隊長們 ——給病號打飯端水,端屎倒尿。不叫他們動彈,節省哪怕一點點體力。伙食也有所改善,糧食一點也沒增加,但每天要宰幾隻羊,給大家增加兩頓羊肉湯。但一絲肉也看不見只漂著幾丁丁胡蘿蔔的清湯能有多少營養呢?死亡不僅得不到控制,越發加劇——病號們的體質狀況已經衰竭之極,不可逆轉了!
石玉瑚死了!雖然他的家人通過郵局寄來了幾斤熟面,但已經晚了,無濟於事了,吃完那些熟面之後就告別了人世。在王永興的印象裡,這是個為人正直、不屈非議的人。在病室的同伴們一個個不聲不息撒手人間的當兒,他也奄奄一息了,但是,當醫生來給他打針的時候,他卻推開了醫生的手。他也拒絕吃藥。看護給他拿來維生素之類的藥片,他不吃。他對看護說,拿回去,給大夫去,就說我用不著這些東西!一次陳院長來勸慰他,叫他吃藥接受治療。他無動於衷直言不諱地說,我得的是空腸病,打針吃藥沒用處,你們節約下這些藥片片吧,給有用的人吃去。與其吃藥,還不如給我一碗麵湯頂用。陳院長怔怔地站了兩分鐘,一言不發地走了。兩天後的一個夜裡,石玉瑚靜悄悄地走了。早晨,王永興懷著對鄉親的崇敬之情親視襯殮,用他的被褥裹屍,一拉拉起褥子,發現大把的藥片壓在褥子底下。
人死如燈滅,這話說得真對呀!病號大部分都是入睡後死去的,沒有呻吟,沒有痛苦的掙扎。他們靜靜地安詳地死去,就像一盞燈熬干了油,無聲無息地熄了。
領導認為,這是黑夜的罪過,是睡覺的罪過!他們對看護規定:夜裡要把火生旺,守著煤油燈坐著,隨時聽候病號們的使喚和求助,要時時動員病號們說話和聊天,要坐著,以防睡死過去。但是死亡不可遏止。一位和王永興挨著睡的叫蔡子賀的老人,約50多歲了,由於無力交談,王永興始終沒問過他的身世,他自己也沒說過。王永興曾兩次發現他不說話了,睡死過去,叫看護去叫醫生。醫生來了,實行人工呼吸,打葡萄糖,把他救活了。他確實多活了兩天,但是第三天夜裡,他壅著被子坐著,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韓大夫跑來做人工呼吸也無濟於事了。
從住進醫院以後,王永興身旁抬出去了三具屍體。除了蔡子賀,另外的兩個人他連名字都不知道。因為那兩個人是新補進來的,進了病房就躺著,護理員端來了飯就吃,吃了就躺著,一句話也沒說過。
一個病號死了屍體抬出去了,又拉來一個新病號補上,補上的人死了再拉一個人補上。
王永興是最幸運的了。那張驢臉皮吃完的第三天,他的女人巨勤英千里迢迢來看望他,帶來了四斤熟面和一包甜菜乾。女人也被飢饉的日子折磨得瘦巴巴的。還患著嚴重感冒,高燒把她幹瘦的臉燒得紅紅的,乾巴的嘴唇因為高燒貼在牙床上。女人按照老父親的話到了酒泉縣城後去坐班車,可班車要等到第二天。她怕晚一天王永興就會餓死,女人連夜走到夾邊溝來了。王永興既感動又可憐女人,連夜把女人領到韓大夫的辦公室,請韓大夫給女人看看病。韓大夫給了女人幾片阿司匹林。翌日晨,女人的身體還沒退燒,王永興不叫女人走,怕她在路上病倒,叫她多住兩天,燒退了再回去,可女人也說出了父母說過的話:我是給你送吃的來的,住上兩天我把糧食吃完了,你不就挨餓了嗎?
女人回去後不幾天,又打發弟弟巨生才來了一趟,送來幾斤熟面和幾個雞蛋。
他的姨媽從郵局寄來了兩斤熟面。
雖然親人的接濟不斷,但那僅僅是杯水車薪,只能是一點補充,吊住命餓不死而已。到了12月下旬,他的身體還是到了不可逆轉的程度:他已經下不了火炕了。身體一天比一天乾癟,頭一天比一天腫大,小腿的浮腫已經蔓延到大腿根。
他已經不能去豬圈的牆根處撿菜根了。他的身體哪一部分也不覺得痛,但是哪一部分也不聽從大腦的支配——軟得動不了!睡覺和起床成了很困難的事情:當他挪動一下身體,拉開褥子,拉開被子,拉一下枕頭,或者端起飯盆的時候,每一個動作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完成。每一個動作都和電影的慢鏡頭一樣緩慢。他自己感覺,每做一個動作,就如同拉一輛滿載的架子車爬坡一樣費力,氣喘,心跳,頭昏,眼黑,耳鳴。每一次起床或者睡覺,穿衣或者脫衣,收拾被褥都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能完成。
他很清楚,死神又一次拉住他的衣襟了,就像去年在銀達公社修渠時蹲在自然溝裡站不起來一樣。他明白,來日不多了。這次和上次略有不同之處是:上次是在身體較為強壯的情況下突然站不起來的,別人扶了扶就回到草房子去了。而這次是生命的一切物質基礎消耗殆盡了,像一盞燈已經熬干了油……不是今天夜晚就是明天夜晚,這盞燈突然就要滅了……
王永興的木箱裡,女人、內弟和姨媽送來的熟面和甜菜已經所剩無幾了——也就有五六斤了——但他仍然堅持著細水長流。他想再堅持幾天,再熬幾天——或許老天睜眼,上級把他們送回家去……他已經沒有力量在取暖的爐子上去做自己的加餐了。他用一個已經死去的右派遺留下來的裝青黴素的方鐵盒子自製了一小火爐。他坐在炕上,蓋好被子,把小火爐放在面前的炕上,搭上喝開水用的搪瓷缸子,倒上半缸子水,舀一調羹狗肉乾,兩調羹熟面,三調羹甜菜乾。他撿了許多被人扔掉的書,還有自己的書——幾本他讀私塾時就很喜歡的《古文觀止》、《小倉山尺牘》、《儒林外史》、《桃花扇》等——一頁一頁撕開,點著了,塞進小火爐裡,把湯煮開……
他頑強地進行著最後的炕頭上的掙扎。他要推開死神的拉住了他的衣襟的手。要撒尿了,他從身旁拿過一個預備好的罐頭盒。尿完後伸手倒進炕頭上看護們早就擺好的尿桶裡……
生命是脆弱的,生命也是頑強的。王永興終於活到了這一天——1961年1月31日傍晚,院子裡房檐下沉寂了多日的有線喇叭突然吱扭吱扭響了幾聲,有人餵餵餵地喊了幾聲,講起話來:以下勞教人員注意,明日天亮之前都收拾好行李,有汽車送你們回原單位……
是右派們沒注意聽這個講話呢,還是這突如其來的講話大家還有點不相信呢,喇叭講話結束之後所有的病房都靜謐無聲,死靜死靜。足足過了一分鐘,一間病房裡才傳出一聲尖銳的嘯叫聲,噢——要回家嘍!接著,所有的病房就傳出低沉的但卻像海嘯一樣一陣又一陣的呼號聲:噢……回家嘍……噢……回家嘍……這天夜裡,根本就不用看護人員招呼,各病房都燈光通明,右派們正襟危坐,歡聲笑語,通宵達旦地談論回家的話題……
和王永興同住一間病房的一位姓陶的部隊幹部,是軍校教師,1938年參軍的老革命,興奮和激動之情難以抑制,整夜跳進跳出,說呀,笑呀,唱呀,折騰不休。天亮了,汽車來了,臨上汽車卻一個跟頭跌倒了。從酒泉縣醫院抽來接人的幾個醫生圍著他搶救,打強心針,做人工呼吸,最終也沒能醒轉過來。
王永興也很興奮,早晨起床後收拾行李,他竟然能走路啦!不用看護攙扶他就走到汽車旁。只是胳膊腿疲乏無力上不了車。是韓大夫把他托上汽車的。韓大夫告訴他,陳院長指示,由他親自送他回永登縣去,還有個永登縣的中學教師劉傑明。他要負責把他們兩人直接送回家去。他和劉傑明的身體太虛弱了,必須有醫生護送。
汽車開動了,汽車要把他們拉到酒泉火車站去坐火車。因為只有一輛汽車,走的卻有幾十個人,有一部分人等著汽車來拉第二趟,車下的人和車上的人互相招手,同時奮力喊著,一會兒見,火車上見。這時王永興的心頭忽地一熱,淚水湧上了眼睛。車上坐了二三十人,醫院的院子裡還稀稀拉拉地站著不足一百人,這是全部病號。而他來住院的時候,全院住著二三百號病人,後來還補充了二三百病人的!車往前行駛,走過了場部的辦公室,突然,他的眼睛看見了房後的沙梁,沙梁的斜坡上佈滿密如繁星的墳塚。墳塚已經鋪到水渠邊上了,離著最近的房子也就20米遠。他突然就淚如雨下,悲從中來。他想起了石玉瑚,想起了蔡子賀,想起了已經葬身明水的趙庭基……想起了夾邊溝的兩年又六個月的日子……他泣不成聲地說了一句:永別了,夥伴們……
後記
王永興出生在一個家道中落的農村私塾先生的家庭,雖未能赴大都市求學深造,但他一心向學,及長至老耕讀不輟,精讀典籍。一生中寫了許多詩文,晚年出了兩本書:《我的心聲與軌跡》和《晚晴詩稿》。這裡摘抄有關夾邊溝的幾首詩以示讀者。
一
懷鄉思親二首1960年,余由酒泉夾邊溝農場轉場到高臺縣的明水農場,因病住在地窖裡,無床鋪,躺在鋪草的濕地上,備極悲苦。時在仲秋夜晚,望月懷鄉思親,佔句以寄懷云爾。
明水明月月倍明,清光一片萬里同。
深夜抱病坐月下,望月思親憶永登。
明水仲秋月,水月同一色。
此夜不成眠,望月思親切。
二
非溝夾邊是平原,何以命名解亦難。
西望峪關四十里,南看絲路沿祁連。
北臨金塔鴛鴦池,東去民勤戈壁灘。
是地口碑說右派,古今功罪論酒泉。
三
夾邊溝是一彈丸,全國地圖畫上難。
緣以沙沉右派骨,微名贏得倍酒泉。
﹝1﹞河西地區寒冷、乾旱,不能種冬麥,為了來年墒情好,入冬時必須灌一次水。而灌水又要在滴水成冰的日子裡進行:水一灌進地裡就凍成冰,像棉被覆蓋土地。來年冰化雪融時節,土地便像發酵了的麵團一樣鬆軟,適宜播種。
﹝2﹞炒熟或蒸熟的麵粉。
﹝3﹞麥糠。
﹝4﹞人力車,也叫排子車。後記︱從2000年春季《上海文學》開始連載《夾邊溝記事》至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九年。其間天津古籍出版社出過一冊《夾邊溝記事》,但其內容不全是「夾邊溝」,還有幾篇我早期的中短篇小說。後來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全部的「夾邊溝」故事,書名變成了《告別夾邊溝》。現在花城出版社要重新出版這本書,且恢復了它的原名,我向花城的肖建國社長、編輯林賢治先生和張懿女士表達深深的謝意。吃水不忘挖井人,這裡還要感謝曾經幫助過我的編輯和朋友們。
我還要感謝長久以來關心和支持我的評論家雷達先生,尤其要感謝在我為此書蒐集素材的過程中幫助過我的俞兆遠、王永興、劉文漢、陳金海、陳毓明、高吉義、陳宗海、關啟興先生和金月、和鳳鳴、蘇薇女士,感謝曾經伴我一起蒐集過素材的冉丹先生。
謝謝讀者。
2008年6月15日蘭州
夾邊溝記事已全部連載完畢
夾邊溝記事:告別夾邊溝(7、8)
http://www.kanzhongguo.com/node/374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