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財大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美國托列多大學經濟學教授，亞洲研究所所長張欣）
2011年5月
文革時期的街景（網路圖片）
大躍進和文革對中國經濟造成的破壞嚴重程度，應該是不爭的事實。大躍進時餓殍遍地；文革期間工廠經常停產和怠工。文革末的1976年，城市居民通常是一家5口擠在十幾平米的一間房，消費品生活工業品全面匱乏：糧食副食品、棉布服裝、消費工業品全部低水平配額供給。農村2.5億人即1/3的人口甚至沒有溫飽。因此華國鋒和鄧小平在1978年說，文化革命使「整個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不過，近來一些歌頌文革的文章對此予以否認。這些文章爭辯說，中國經濟在文革時期仍然是蓬勃發展，文革十年經濟一共還增長了57%。在此期間，中國造出了衛星，鋼煤油產量增長。有一篇文章還以1956－1976年之間，農村挖了很多土方量來計算，說是比1200個改革後建設的三峽工程的產值還偉大。
通常，這些歌頌文革的分析非常不專業，缺乏最起碼的經濟學和統計學常識。有些連工農業總產值與國民生產總值的區別也沒搞清楚（工農業總產值中包括了重複計算的中間投入）。更不靠譜的有篇文章，為了否定改革三十年，用文革期間的農村挖土方運動來證明經濟有增長（那大躍進的大煉鋼鐵的鐵疙瘩都應該算入），從而得出，「70年代平均每年的GDP為228.48萬億元，是2007年的9.26倍」（比美國70年代的GDP還多幾倍）[1]。這些寫作太搞笑，不值得這裡討論。
學術上值得探討的是，文革10年即1966－1976年之間；或者更長一些，從市場經濟被農村合作化和城市公私合營運動取代到毛澤東去世的被稱為左傾集權計畫經濟體制的1956－1976年的20年時期，中國經濟到底增長了沒有？人民生活到底改善了沒有？如果用國家統計局提供的國民生產總值來計算，確實，經濟增長了；可是，為什麼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們的普遍感覺是，1976年的生活比1966年，或者比1956年要差很多呢？
這個增長和貧困化同時存在的似乎矛盾的相悖現象，在比較經濟學上稱為「計畫經濟體制下的貧困化增長」病症。英語為immiserizinggrowthunderaplanningsystem。這個「貧困化增長immiserizinggrowth」的術語，原來還是從馬克思論述經濟發展中工人絕對貧困化的德語術語中借來的，不過造成的原因卻大相逕庭[2]。這個理論的大致意思是，在中央集權的計畫經濟體制下，由政府偏好而不是消費者偏好來決定資源分配，決定生產什麼生產多少。政府的偏好是發展重工業品軍事工業品和追求高速「增長」，而忽視人民需要的生活消費品。政府的計畫價格日益脫離實際的供求關係，越來越扭曲，其中重工業品軍事工業品的價格過高，而人民生活消費品價格偏低。每年政府計算產值時按照這個扭曲的計畫價格和權重計算，結果統計上誇大重工業部分從而誇大增長率數字；而消費者實際生活水平的增長有限，甚至是負增長。舉個通俗例子來說，比方說計畫價格下，一顆原子彈的價格是30億元，一斤米0.12元。那麼多造一顆原子彈，統計上勝於大米產量250億斤。250億斤糧食，按當時糧食定量，等於7千萬人一年沒一口飯吃。顯然這是集權計畫價格，而不是老百姓消費者願意接受的比價。這種統計錯誤在市場情況卻不會出現，這是因為市場價格必須不斷按供求關係調整，必須符合消費者支付意願，反映消費者偏好、反映商品給居民帶來的實際效用價值，實際幸福感。
圖1是該理論的圖解說明，有基礎經濟學訓練的同學都可以很容易地理解。假設我們1966年生產可能性邊界是PPF1，有生產點a，到1976年生產能力發展到新的生產可能性邊界PPF2，有生產點b。按照起始的固定價格，國民生產總值從GDP1增長到GDP2。但是，可以看到，從代表居民實際生活水準的效用來說，無差異曲線從1下降到2，人民的實際生活水平下降了，即人民被絕對貧困化。在左傾集權計畫經濟體制的20年時期，雖然我們看到了鋼、煤、油、軍工等重工業品的增長，但是也看到了很多消費品方面的下降，其中人均居住面積從1949年的4.5平米下降到1978年的3.6平米，人均糧食產量從1956年的620斤下降到1976年的615斤，和人均棉花產量同期從4.7斤下降到4.4斤。[3]這就提示在左傾時期人民被絕對貧困化的可能。雖然一些單項商品的下降還不足以得出最後結論，但是我們可以用更綜合的方法來推算這個時期人們實際平均生活水準的變化。
從圖2可以看到，用終期市場價格計算出來的GDP值正確顯示了對消費者和居民的效用價值。在生產點b的被消費者認可的市場價格是無差異曲線在b點的斜率。有經濟學基礎的同學可以看出，按照該市場價格計算的GDP正確指出，在被貧困化的生產點b的GDP相對a點來說是下降的。（圖2）因此，要真正計算出人民生活在文革期間或者在1956－1976年左傾集權經濟體制期間是否改善，我們需要將在b點誇大的扭曲的計畫價格還原到被消費者認可的市場價格上。然後用這個糾正的價格來計算人均收入的增長，方能正確顯示這段時間裏人民生活到底是改善了還是惡化了。
按照這個思路，用現有的數據和方法，我們推算這個真實GDP值在文革期間的變化，從而知道人民是否被絕對貧困化了。這個推算必須考慮下列幾個因素。第一，由於人口的增長，衡量人民生活水準要用人均國民總值，而不是籠統的總值。第二，要參考終期的市場價格，即消費者認可的，反映真實生產機會成本的，市場供求均衡的1976年的價格。這裡我們可以參照70年代後期的國際價格，將總值換算成美元，剔除人民幣官方匯率高估的部分，來計算做到；第三，考慮期間通貨膨脹因素，要去除通脹的影響。
按照這個思路，我們的數據和推算的結果如表1。表中數值的第1和第2欄是國家統計出版社出版的相關國內生產總值和人均生產總值。按照這些官方數據，在左傾中央集權計畫時期1956-1976年的20年，國內生產總值和人均GDP分別增長了186.4%和91.5％。在文革動亂10年期間，也有57.6%和24.4%的增長，雖然比改革後低很多，不過還是增長了。
不過，如前所述，即使這些統計數字其它方面沒有虛假和水分，它們還是從扭曲的計畫價格出來的，可能造成貧困化增長的相悖現象。因此要知道是否人民生活真正改善了，我們還要糾正同期的計畫價格扭曲問題，因此要將人民幣值按均衡匯率換算成不變美元。第3列是人民幣兌美元的官方匯率。官方匯率是高估的，這從70年代外匯短缺，外匯市場上黑市是1美元兌7到10元人民幣可以推知。不過因為那時黑市很小，也沒有可靠的黑市匯率統計數據，因此我們不能簡單用黑市匯率來替代均衡匯率，而得另外想辦法。現有對中國匯率的研究文獻大部分這麼認為，人民幣嚴重高估是從1973年開始的：「從1973年起，…，我國國內，商品價格逐漸上漲，人民幣對內價值下降。但此時，人民幣的對外價值不但沒有下降，反而上升。這一高估表現在人民幣匯率水平低於平均出口換匯成本。人民幣匯率的高估嚴重地妨礙了我國商品的出口。」[4]同文透露1978年的全國平均換匯成本為2.53元兌1美元。因此，我們可以推算，在73年以前，用官方匯率；73年到78年，用2.53元兌1美元的平均換匯成本，來做換算大致可以接受。這些匯率列在表1的第3第4欄裡。表1的第5欄我們將此換算成美元的名義人均國內產值，但是沒有剔除此期美元價格隱含的通脹。表1的最後一欄，第6欄，是將名義人均國內產值(美元)除以同期的美國GDP價格指數（按照2005年價格）後，得出的真實人均國內產值。這最後一欄反映了同期真正中國人民生活水準的變化。
可以看到，在左傾中央集權計畫時期1956-1976年的20年期間，人民生活水準下降了約10％。而在文革動亂10年期間，全國人民生活水準平均下降了30%。這個結論，和華國鋒鄧小平的「文革使全國經濟瀕臨崩潰」的結論一致，也和當時一般人們的直接感受一致。
有同學可能會問如果不用市場匯率而用購買力平價換算，是否更科學一些。實際上兩種方法和我們結論沒有關係，關鍵是口徑一致。本文是研究在同一國家（中國）的不同時期的相對變化。因此，只要用同一口徑換算，相對變化的結果是一致的。就好像是用國民生產總值還是用國民生產淨值來計算經濟增長，只要口徑前後一致，不影響結論。（另外在實際操作上，因為沒有同期的購買力平價的數據，因此實踐上也不可行。）
總而言之，在左傾集權計畫經濟的20年和文革10年，表面上看來經濟是「增長」了，但這是因為使用了消費者不承認的扭曲的計畫價格造成的誇大結果。如果將價格扭曲部分剔除，按照消費者認可的價格或者說對消費者的效用來計算，在此期間中國人均收入實際上是下降了，而且下降的幅度非常大。也就是說，這個文革10年或者左傾集權計畫經濟的20年期間，人民被絕對貧困化了，生活水準惡化了。
注1：
1.蘇拉密，《毛澤東時代的GDP估算》，原載烏有之鄉wyzx.com
2.Chang,GeneHsin,「ImmiserizingGrowthinCentrallyPlannedEconomies」,JournalofComparativeEconomics,Vol.15,pp.711-717,1991.
3.1949年和1978年的人均住房面積數據來自，武力和肖翔，《1949∼2010年中國城市房地產的變革與發展研究》，文章中沒有1956年和1966年的數據，但是統計顯示1957年之前有大量住宅投資，而58年－1976年幾乎停滯。因此推算，左傾集權計畫體制20年中，人均住房面積下降的速度可能還大於49－78年的幅度。糧食棉花人均生產數據來自《中國統計年鑑1984》.
4.「人民幣匯率歷史演變」，網頁：http://www.360doc.com/content/11/0423/15/1133289_111769486.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