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南方週末》發表了一篇頗有份量的調查報告——「中縣‘家族政治’現象調查」,該報告作者是北大社會學系博士生馮軍旗,他曾在中部某縣挂職副鄉長與縣長助理,有機會觀察該縣各種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
在該調查中,作者完整記錄了這個縣級政權系統內部各家族成員的任職關係。作者根據一個家族出「幹部」的多少,把政治家族分為「大家族」和「小家族」,一個家族產生5個以上副科級幹部為「大家族」,5個以下、2人以上的為「小家族」。根據作者的細緻調查,在中縣之內,竟然梳理出21家政治「大家族」,140家政治「小家族」。
這種縣級政治資源被幾個家族壟斷的現象,早在90年代就已相當嚴重。我在《現代化的陷阱》第四章裡分析過史青峰案例。安徽省阜陽地區渦陽縣史青峰有一個相當龐大的社會網路支撐系統,「三親家」都是縣級以上的領導幹部。僅史氏家族在當地任職科級以上幹部的就有40多人,縣級以上幹部有近10人。正因為史青峰擁有如此豐厚的「人際關係資源」,才能在該縣為所欲為(國內版P.123-124)今年1月27日《南方週末》登載的一篇「清遠鹽業‘領導幹部之家’」,則記錄了中國另一種資源家族壟斷的現象,即大型的國有企業(行業)內,掌握資源的上層往往是一張具有裙帶關係的社會網路。
如果不承認中國的社會支撐系統從來就是一張以家族為節點的社會關係網路,只能說明這人是中國政治盲。在現代政治中,一國的政治資源被某些家族成員壟斷,其實是該國社會的精英選拔機制出現了嚴重問題。縱觀中共統治60餘年的歷史,除了在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前期曾出現過按「成就原則」選拔精英的短暫陽光之外,從未脫離按血緣選拔精英的文化窠臼,對於中國近年回歸「身份型社會」這一危險性,我在「從紅色接班人到官二代」等文章裡反覆提醒。在這裡我想簡單梳理一下中國為何特別容易出現「家族政治」。
1、家族政治在中國有源遠流長的歷史。早在殷周兩朝,中國就形成了完整的宗法制度,政治權力按等級分配,世襲罔替。在中國本土,這種宗法制度延續至魏晉南北朝時,發展為社會結構完全固化的門第閥閱制度。世家士族子弟由於享有與身俱來之特權,缺乏歷練,痴迷於奢華生活,不僅缺乏執掌政權的能力,甚至缺乏生存能力。隋唐兩朝為了改變人才結構,實行開科取士,此後除了皇權與少數貴族的爵位可世襲之外,官職須經科舉一途取得。這種半開放型的社會政治結構保證了中國一直具有一條人才向上流動的狹窄通道。但這只是保證了縣級以上官吏選拔的的入口——按才能與成就。由於皇權不下縣,在地方政治中,擁有政治資源與經濟資源的士紳家族與望族對本地政治具有舉足輕重的干涉能力。對這一點,文學名著《紅樓夢》第四回中葫蘆廟應天府門子為賈雨村解說金陵的護官符,實際上就是中國地方政治生態。
2、中共執政時期從未真正建立過合理的精英選拔機制。我以前曾總結過,中共統治60年的中國,其精英選拔大致經歷過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毛時代,這一時期的精英選拔以血統原則為主。與以前的血統原則重視精英相比,毛則是逆向而行的「出身論」。在毛的所謂「紅色接班人」的選拔標準中,最重要的就是出身即血統原則。
第二階段:1976年至21世紀之初。這段時期中國的精英選拔機制突破了單一的血統原則,財產原則與成就原則也起一定的作用。究其原因,當時由於高等教育還未產業化,不少才質平庸的官員子女無法進入大學,即無法躍過精英選拔的第一道門檻,優秀的平民子女有機會通過大學教育獲得專業知識進入職場。
第三階段:自高等教育產業化開始至今,社會呈現向身份型社會復歸的跡象。高等教育產業化降低大學入學門檻,使不少才質平庸的官員子女都能獲得一張大學文憑,因此擁有一張進入精英選拔賽的門票。由於公務員考試極不透明,便於掌權者上下其手,從此後,黨政事業機關除了技術性極強的崗位之外,一般可替代性強的非專業技術職位的競爭中,血統原則的作用日顯重要。這表明中國精英階層的素質嚴重退化。
3、法律制度形同虛設。其實關於官員任職迴避制度,中國從古到今一直都有,但王朝政治時期反而執行得相對嚴格一些。中共當局自1993年10月起實行《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言之鑿鑿地花了第12章整整一章的篇幅規定了「迴避」,如第61條規定國家公務員之間有夫妻關係、直系血親關係、三代以內旁系血親以及近姻親關係的,不得在同一機關擔任雙方直接隸屬於同一行政首長的職務或者有直接上下級領導關係的職務,也不得在其中一方擔任領導職務的機關從事檢察、審計、人事、財務工作。2006年出臺的《黨政領導幹部任職迴避暫行規定》亦有同樣規定。但由於所謂法律從來是被中共當局視為治民的工具,而不是約束權力的基本規範,權力高於法律是中共政治特質,因此這種迴避徒具虛文。
一個社會的政治腐敗,最根本的腐敗是人才選拔機制的腐敗。中國媒體上經常曝光的「官二代」劣行,說明中國的政治精英根本不具有一個社會應有的精英稟賦。由這樣的「政治家族」壟斷中國的政治資源,從短期看,只是增加了大量蛀蟲,毀壞現有政治根基;從長期看,是中國政治現代化的一次大倒退。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