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G市那個女孩
1979年,雲南邊境戰火未熄,我奉命到前線採訪。由北京飛至昆明後,忽然感到胸悶,喘不過氣。有人說這是高原反應,往南走,地勢低了,就會好些,我便馬不停蹄,拉上兩個從北京來的畫家搭伴,乘車離了昆明。達G市,再往南就要翻山越嶺,必須搭軍車。天色已晚,找不到車搭,便在G市過夜。G市已經很有些前線氣氛,街上有許多軍人,裝滿軍用物資的大卡車,蒙著大網,插滿松枝,停在道邊,人們談話的內容大多也是關於戰爭的。跑了幾家旅店,皆客滿,經市委安排,我們住進市委第一招待所。
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飯,服務員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好勤快,給我們上菜時,每看我必笑。姑娘長得漂亮,一笑更漂亮。她不是城市常見的那種艷麗時髦的漂亮,而像雲南的山水,清亮照人,一無修飾,撩起眼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鋼琴的高音區敲一下琴鍵。她隨便一笑,就好像把世上最美好的感覺送給了你,我真是很少看到這樣一雙透亮的眼睛。她不像一般雲南姑娘那麼矮小,倒像北方鄉間的女孩子,臉蛋紅扑扑的,端起菜碟來,那胳膊是方的,手腕很粗,指頭都是圓圓的。她的漂亮溶在一種淳厚的氣質裡。
我問她:「你為什麼總笑我?」她說:「你個子太高嘛!」又是一笑。過去我見到的城裡姑娘也許都太會說話了,裝腔作勢繞彎彎兒。遇到這種純樸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鄉野看樹林、草原、飛鳥、自在流淌的河水那樣,一片自然,令人歡愉。我同行的那兩位畫家比我對美更敏感,畫家的天性是抓住美不放,他倆向她提出,請她晚上下班後,到我們房間來,為她畫像。姑娘的表情似乎有些為難,可是當兩位畫家告訴她我是個作家時,她專意看我一眼,這回沒笑,竟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
她來了,剛剛下班,白布圍裙還沒解下,進屋時用圍裙擦著剛洗過的一雙濕淋淋的白手,滾圓的小手被涼水刺激得通紅。兩位畫家請她坐下,支起畫板,她略略有些拘束。一位畫家說:「老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會放鬆了。」我笑著對她說:「你不怕作家嗎?」不料她挺鄭重其事地說:「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寫寫我。」我大笑起來,說:「你一個小姑娘有什麼好寫?寫你哭鼻子嗎?」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來,好像烏雲的陰影頃刻籠罩水面,一種憂慮的、愁慘的、苦澀的情緒灌滿了她的眼眶。這決不是一個純真少女應有的神情,倒像一個飽經苦難的人才有的目光。
她自言自語地說:「你不寫,將來我練習,自己寫!」我怔住了,難道這姑娘真有什麼非凡的經歷?我點點頭說:「好,你說,我給你寫。」接著,她說出了自己的一番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歷:
我當了10年反革命,去年才平反!文革開始時,我6歲,那時什麼也不懂,記的事也都模模糊糊,有的事還記錯了。我記得有一次,一群人闖進我家翻東西,打了我一個大耳光,很疼。後來爸爸說,沒人打我,那是打爸爸的,大概我記得的只是一種感覺,打爸爸就像打我,很疼很疼的感覺。爸爸在文革前是市委組織部幹部處的處長,文革開始時挨批,靠邊站了。後來分兩派,爸爸參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軍隊介入後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爸爸這一派大多是市委的中層幹部,組織性強,文革初他們都被衝擊過,不敢做半點打砸搶那類過火的事情。對立面抓不住爸爸這一派的把柄,很難把他們搞垮。有一次,兩派談判大聯合,爸爸這一派的頭頭沒注意,把一本《紅旗》雜誌坐在屁股下邊。對立面有個精明人,上來一下抽出《紅旗》雜誌,裡邊有毛主席的照片。那時雜誌幾乎全有毛主席像,侮辱偉大領袖毛主席,罪大惡極的現行反革命,這麼一下就被對方揪出來了。
軍宣隊立即宣布爸爸這一派是反動組織,他們馬上就垮了,凡是過去有點問題的都被打成階級報復分子、黑幫分子、反革命分子。他們拿爸爸沒法子,爸爸沒有短兒。他以前當幹部處處長,難免得罪人,有人就恨他,派出不少人內查外調,他們越查不出問題,火氣越大。爸爸本來是不抽煙的,那時卻天天抽煙,一天抽煙睡著了,把棉褥燒個大窟窿,多虧媽媽一盆水潑上去,真燒起來,人家會說是放火搞破壞或企圖畏罪自殺。我媽的心臟不好,整天鬧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麼大禍。壓力真是足足的了,可是沒料到有一天出了這樣一件意外……
那天,我們市委宿舍大院的院牆上出現一條反動標語,寫的是「打倒毛主席」。公安局來查,根據現場情況確定,應是身高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寫的。他們的推斷有三條:一是反標的位置離地一米,比成年人蹲著寫高,又比成年人站著寫矮,正好是小孩站著寫高矮正得勁的高度;二是字跡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筆跡;三是成年人寫這種反標不會寫「打倒毛主席」,應該寫成「打倒毛澤東」。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總共十一人,排排隊,確定四個重點,都是父母有問題的。他們的邏輯,只有父母有問題,孩子才可能寫這種反標。這時,爸爸對立面那一派插手了,說是要協助公安系統偵破這起重大反革命案件,我被內定為重點。他們說我爸爸反動,又狡猾,對文化大革命懷恨在心,教唆我寫這反標。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想搞我爸爸。當時我8歲了,他們把我弄去,開始是拿糖哄我承認。從小爸爸就教我,絕對不許說瞎話。我說不是我寫的,他們便送我小人書、畫片,還要帶我去看電影,我還是說不是我。他們火了,那群大人圍著我一個小姑娘拍桌子打板凳嚇唬我,說我再不承認就去打我爸爸,還說他們要用什麼法子打——說用鋼筆扎爸爸的眼睛,說用繩子勒住爸爸脖子不叫他吃東西,活活餓死,還說用刀一塊塊割掉爸爸的肉、手指頭、耳朵、鼻子、舌頭,一樣樣帶著血扔進公園的籠子裡餵老虎,說著真拿起一把刀,裝作馬上就要去的樣子。我嚇得哭呀,求呀,怕呀,叫呀,可是還是沒說瞎話。我那時才8歲呀,很容易受騙,很容易被嚇得上當,為什麼始終咬住沒胡說,自己也弄不明白。現在想起來真後怕,萬一上了他們圈套,一句話,爸爸早給槍斃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等長大懂事,自己也會悔恨自己而自殺了……
那段時間,他們為了給我增加壓力,把我當作反革命,當作真正的囚犯關起來,不准我和爸爸媽媽見面,倒是很少打我,但常餓我。每天提審一次,隨後他們好像沒招兒了,就把我弄到市委大院批鬥,也掛上牌子,戴高帽,帽子上寫著「現行反革命XX」,還在我的名字上打上叉。那天批鬥,給我的印象很亂,圍著許多人喊口號,我一眼在人群裡看見媽媽。媽媽睜著大眼睛,全是淚水,頭髮很亂,我大叫一聲「媽——」就昏倒了。後來放出來,媽媽說,那天她並不在場,是通知了她必須去參加我的批鬥會,可是她心臟病突然發作,沒去。
一天,我不想說那一天是幾月幾日——我家永遠記得那日子,我一說,我現在立即就會……就會……好,我就說這天的事吧……這天,他們說今天要槍斃我。我不懂什麼叫槍斃,問他們,他們說,就像電影裡打敵人那樣,開槍打死你。我哭了,我說我再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他們說,永遠也見不到了,而且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認是你爸爸叫你寫的,就不槍斃你。我說,不是我寫的,我想見爸爸媽媽……我被他們帶到刑場,一片大開闊地,和幾個真要槍斃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後是大土坑。那些犯人都給綁著,沒捆我,可我嚇呆了。對面一排人拿槍對著我們,其中一桿槍對著我的臉。我忽然看見不遠一群人中有爸爸!後來知道他們在逼爸爸,叫他承認是他叫我寫的反標。我放聲大叫爸爸,要跑過去。這時管執行的人大喊一聲:「放!」「砰」的槍響了,我旁邊那排犯人突然像櫃子一樣「噹」全栽倒了。一個腦袋打飛了,像個大血蛋飛得老遠。我嚇得原地沒動,以為自己死了。眨眨眼,動動嘴,好像全沒知覺了。只見爸爸張著大嘴朝我跑來,撲向我,一下把我緊緊抱住。我說:「我死了嗎?」爸爸說:「沒有,孩子,你別怕,他們這是逗你玩呢,這些人都是假死!」我聽了,噗地笑了,腦袋紮在爸爸懷裡。我真的以為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以後,我被放回家。回到溫暖的家就以為那一切全過去了,照舊跑出去找小朋友們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還朝我扔石子。一次,一個過去跟我要好的小朋友罵我:「打倒小反革命!」氣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講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媽媽出來也罵我:「幹什麼,你還想翻案?」從這句話起,我好像一下子大了,也垮了,這「小反革命」像一塊沈重的大石頭在我身上背了10年!上小學困難,升中學也困難,紅小兵和紅衛兵組織都不要我。我就像在那些機關單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不敢多言多語,不敢和同學們說笑和玩,碰到不講理的事也不敢爭一句,天天下課掃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這樣做來換取同學們的好感,哪怕是一個親切的眼神兒也好,可8年裡我沒有一個知心的同學,好像我身上有可怕的傳染病菌,人人都避著我。
上中學時,我換了一個較遠的學校,以為別人不知道我過去那事,會好受一些。一次下鄉勞動,指導員派我去拉糞車,所有同學都不去,只派了我一個人去。我很奇怪,沒等我問,指導員說:「糞雖臭,但靈魂裡的糞更臭,什麼時候你不覺得糞臭了,你的靈魂就徹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大石頭仍舊牢牢壓著我,一輩子也卸不下來。當夜,我跑了出來,撒開腿在野地裡跑了兩天兩夜。後來爸爸在一條大河邊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為了找我,跑了兩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著:「為什麼那次不槍斃我?活著,天天都是在陪綁呀!」
……從那時我退了學,在家幫媽媽做家務事,除去買菜買東西,很少出門,也不搭理任何人。生活把我開除了,生活還有什麼意思?我恨我年輕,前邊的日子太長,沒有頭兒,整天悶悶的。直到粉碎四人幫,爸爸的單位清理文革問題時,發現一份有關我的材料,才說給我平反落實。這時我才19歲,又沒有工作、工資、住房和查抄物資的問題,落實能落實什麼呢?政治從來不對人的心靈負責。管落實的那人還不錯,很同情我的遭遇,想了一個安慰我的辦法,也是他能做到的事情。他說,你年紀不小了,不能總呆在家,應該有個工作,就到市委招待所食堂當個服務員吧。我心想,守在家,媽媽心裏總有個負擔,就來了。到今天,才來三個月。三個月裡,我幹的活比誰都多。別人以為我是出自對落實政策的感激才拚命幹活,其實不然,幹起活才能不想事呀。有時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像當年在學校打掃教室時那樣,總有一種負罪心理糾纏著我,擺脫不開,幹著活就想到勞改,很不是滋味……這心理你們是很難理解的。我是在童年就低下頭的,這頭不好揚起來呀……
姑娘講到這裡,喉嚨好像叫什麼東西卡住了,但眼裡並無淚水,臉上也沒有任何激烈的神情,平靜得有如陰雲密佈的天空,隱隱像要打起響雷,但我明白,她不會再有傾盆大雨、雷電交加的宣泄。年紀輕輕,卻早把生活中最難承受的東西都消化過了。我扭頭忽然發現,我那兩位畫家同伴聽得睜圓眼睛,張大嘴,無話可講。畫板上的紙,白白的,沒有一筆,正如我當時的心境,一片空白,一片可怕的空白……
補白:1970年前後,社會上反革命標語突然多起來了,有時往往一個地方的反標案還沒破,新的反標又出現了。有一天,居委會的一間女廁所裡發現了反標,公安人員立刻把附近所有會寫字的女人都集中起來進行排查。查來查去查不結果,又請來省裡的筆跡專家,經過鑑定,認定這條反標是男人的筆跡,於是將排查範圍擴大到了附近所有會寫字的男人身上。疑點集中到一個曾經有過流氓罪的男青年身上。此人曾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口罩,去女子浴室偷看女人裸體,行蹤敗露,被當場抓獲,判了一年流氓罪,剛剛放出來。公安把他叫到居委會詢問,一連幾天他都死不承認,最後把他帶進到派出所,單獨審問,進去不久就招供了。他承認,因對判他一年刑心懷不滿,就趁天黑跑進女廁寫了反標。現行反革命,證據確鑿,他再次被關進監獄。(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