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臨沂陳光誠的家
有個村,此去凡百八十里,倘駿馬奔馳,不消一日即可面謁孔子。此去離孟子亦不遠,那裡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倘身體無恙,心情大好,步行三十公里,可聽姜太公在《六韜》與國君對話:貴民、重民,民乃不慮,無亂其鄉,無亂其族。沂之南、汶之北,原是我族思想最光芒的地方。
可是,這個村如今有個瞎子,己不可著書傳言,妻不可外出就醫,其屋屏蔽手機信息,高牆內外偵騎遍佈,阡陌縱橫暗哨四伏……要知,那個信訪老頭懷才不遇,仍能周遊列國,晚年著《春秋》。姜子牙不釣魚釣王侯,終於位列王室屋脊。可這個瞎子在聖人之地,不可遷徒,未知其蹤,難料春秋。
大家知道,這並不是個瞎子,他的眼睛有如夜明珠。其實常識就是夜明珠,白晝平淡無奇,不過是一塊石頭,只有黑夜降臨,它才熠熠生輝。他所說,不過是一些田、一張地鐵票、一條河水的污染……王法之下,常識竟成危言聳聽,讓我恐懼的不是四年零三個月,而是匹夫無罪,懷珠其罪。
我覺得判一個盲人擾亂交通罪,其實是一個病句,說一個盲人奮力破壞了公物,也有些枉然。在一些大城市正考慮開放二胎,小悅悅不幸被輾壓激發政府慨然下令「譴責見死不救,倡導見義勇為」的時候,這個瞎子阻止對懷胎六月的孕婦強制墮胎,是提前的見義勇為。當然這些都是敏感瓷,為了更好地改善這家人的生活境遇,我自願跟《環球時報》保持高度一致,要溝通而不是對抗。我認為這件事跟意識形態無關,只是人民內部矛盾不小心被外部化而已。至於人民內部矛盾被外部化的古怪邏輯,又只是因為外人褒了一個獎。可見被外人褒了一個獎是件極不幸的事。這道理跟小時候我爸打我是一樣的:我爸打我,一般打幾下就行了;如有外人勸阻,我爸臉上挂不住更要使勁打我;如果外人批評我爸暴力還誇我是個好孩子,我爸大怒之餘定把我拖回屋裡海扁且罵「有外人撐腰了不起啊」……這個挨揍的體驗相信很多中國孩子都是有的。那時我就覺得,我爸其實是不自信的。長大以後,我知道我的村也是不自信的。
他們總是孔武而不自信,他們總信奉讓人恐懼,而不是讓人安靜。可不用管那麼多內部和外部、頭部和臀部,要讓天下安定,先得讓人民安靜,要讓民安靜,就得順應民心,民才會聽君之號令。這不是我說,是被沂汶流域官員高高供著的《六韜》裡所說。但把孕婦強行拖去流產就很讓人不安靜,把河水弄得臭氣薰天就不得民心,把看望者打得狼奔豕突,誰人聽得見你的號令……
經過很多的悲涼,我其實有些娛樂感了。曾經有小山、雪村這樣的文人和更多的朋友試圖潛入這個村,走到村口,發現那個擺著籠子叫賣著三隻雞的,其實是化了妝的暗哨;那個邊賣包子邊和顧客聊天的,其實負責盯梢;那些拉著蔬菜討價還價的,下面還藏得有傢伙……你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光」或「誠」的字眼,他們便收起微笑一臉警惕包抄上來,以袋蒙頭、準確擊打、裝車、扔到不知名遠處,動作嫻熟,配合默契,絕無拖泥帶水之意。想不到解放那麼多年了,沂蒙還是保留了地下黨優良傳統。
神州處處都有沙縣小吃,祖國一直在下很大一盤棋。原本只是三萬塊的稅,可為了不解決三萬元的稅,卻花三百萬元組織了一支別動隊。原本一個盲人的事,變成一千人的事,內圍六隊,每隊三班倒,還不算外圍預備隊以及遙相呼應的縣大隊。村裡一些人已不種地,專門看住這個人,所以,你以為是防控,其實是創收,你以為布下耳目,其實是設置了項目,你以為是有個防守鏈條,其實是產業鏈條。
把小事搞成大事,把內敵打成外敵,把政治搞成經濟,是這個村、每個村的拿手好戲。我只是覺得,一個盲人擾亂交通,這就違反了空間學,一個盲人破壞了公物,這違反了力學,一個盲人煩勞一千人看住,違反了數學,一個盲人的三萬元用三十萬來穩定,違反了財會學……這個村口的奇景,是一個驚艷的縮影,一個平凡的盲人,就這樣被他們造星。
我都忍住不站在統計學而站在統治學立場,情深深意切切提醒一句,別總是造星,到最後,村村都誕生兩彈三星的元勛。
昨晚也有好消息,這個盲人的女兒已被允許上學,雖分分鐘有保安跟隨著,但已不必跟父母分開。記者劉建鋒也走進鎮黨委院子,還吃了一個蘋果,雖剛吃完就被強行拎包走人……慶祝一個蘋果的進步,慶祝小女孩沒變成小蘿蔔頭。一個會妥協的村莊,還有前途,可是僵局還在,死結未開,在中華聖人聚集之地,竟有人信息不通、生死不明,有過路者紛紛被暴打、財物損失,就算擱北宋年間,此事不管,想必太尉也說不過去。
不管信奉什麼主義,在一個被現代文明照耀的地方,司法公平應是常態,信息公開應是常態。在我看來,最小的成本是妥協,最安全的公關是告知真相。此不為敦促這個村告知真相書,此為獻上維穩算術題。或許此題無解,因為這裡願意下很大一盤棋,卻不願做一道簡單算術題。儘管進城多年,還沒有換個思維方式,仍喜歡趴在村口打伏擊,而不是打開城門做生意,仍習慣把內敵弄成外敵,幻覺人人都想進村偷雞,更擅長搞地下活動,而不是開誠佈公聽建議……他們身體已進入和平的城區,靈魂還在戰鬥的村裡,面對更複雜卻更現代的社會畫面和人物關係,簡單地把這歸納為,一切都是陰謀詭計。
這樣,上不接孔孟之道,下不接普適價值,沒有「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只有「哪裡來的,老實點,趴下」,沒有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只有「第一隊向左,第二隊向右,第三第四隊從後麵包抄」。可這樣一個局面也情非得已,在轉型中劈叉,在雙軌中求穩,這樣複雜的中國和複雜的關係……
只好一字切題: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