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讀到《陳寅恪與傅斯年》一書最後一節「陳寅恪之死」後,不免掩卷長嘆,為之扼腕:一代國學大師如此慘死,真乃中國文壇之大不幸也!中共罪孽何其深重也!
1949年中共建政前夕,學貫中西、被視為「三百年來學問惟其一人」的陳寅恪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離開大陸,從此命運便注定。他先在嶺南大學任教,後嶺南大學並入中山大學,自此他一直擔任中山大學教授,並在此度過了他的最後二十年。
1953年,「喜歡歷史」的毛澤東決定,中共中央設立歷史研究委員會,由陳伯達、郭沫若、范文瀾、剪伯讚「紅色學者」等組成,毛欽定陳伯達任主任。同年10月,在毛的提議下,歷史研究會決定在中國科學院增設三個研究所:遠古史研究所所長郭沫若,中古史研究所所長陳寅恪,近代史研究所所長范文瀾。
委任狀下達後,郭沫若與范文瀾均馬上赴任,惟有陳寅恪不為所動。當時,不時有北京來客到廣州說服陳先生,包括其高足、北大歷史學系副教授汪篯。當時汪篯懷揣著兩封信,一封是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寫的,一封是副院長李四光親筆所寫。
陳寅恪對前來勸說自己的汪篯如此說道:「做學問,不應有‘在某某主義或某某思想的的指導下’這種定語,凡有這種定語的都不是真學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我絕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我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
主張學術自由的陳寅恪還提出了赴任的兩個條件:一、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二、請毛公(即毛澤東)或劉公(即劉少奪)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對於陳寅恪所提的兩個條件,中共自然沒有答應,去北京赴任之事最終不了了之。
此後,陳寅恪雖然受到了批判,但在中南第一書記陶鑄的關照下,在中山大學度過了一段還算平靜的生活。但是當1966年大鳴大放開始時,中山大學的造反派們將矛頭對準了這位早已雙目失明的老人。陳寅恪由原來的大字號「走資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也水漲船高地被加封為「牛鬼蛇神」、「封建餘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同時被指斥為大肆揮霍國家財產,享受高級護理待遇,非美帝國主義的藥物不吃,有意污辱為其理療的年輕女護士等的「罪魁禍首」。
隨著陶鑄被江青等「文革」新貴打倒在地,曾受其保護的陳寅恪的處境也變得十分艱難。助手黃萱被趕走,三名護士被撤除,工資停發,存款凍結,陳家居住的校園內東南區一號樓被大字報覆蓋,遠遠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望之令人恐怖驚悚。
更為恐怖的是,大字報逐漸由樓外糊到了室內,門臉、衣櫃、床頭,甚至陳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報貼蓋。面對此情,夫人唐篔曾發出了「人還沒死,已先開吊了」的哀怨。
瘋狂的造反派們還對陳家財物進行了大規模的掠奪,陳寅恪後半生積攢的書籍全部查封,手稿被掠。唐篔先祖遺留的一點紀念性首飾及陳寅恪歷盡千難萬險,歷盡十幾年戰火僥倖保存下來的二十餘封祖父往來手札亦被劫走。陳家財物盡失。
造反派們為了驗證流傳在中大校園內的「陳寅恪有驚人記憶力」說法的真偽,將躺在病床上的陳寅恪拖下床,強迫其背誦毛語錄,倘若不肯背誦或有一句背錯,便遭到辱罵和毒打。
為了達到將陳寅恪迫害致死的目的,造反派們想出了一個毒計:先是把幾隻大字號高音喇叭吊至陳宅窗前屋後,讓其聽取革命群眾對其發出的怒吼之音。雙目失明,不辨牛馬且患嚴重失眠症與心臟病的陳寅恪,突聞幾個「怪物」整日在耳邊嗷叫不止,當即抱頭在床上打起滾來。
造反派們一見十分興奮,遂加大力度,將高音喇叭乾脆搬進室內,綁到了陳氏的床頭之上播放。陳氏夫婦未聞幾聲,即感天旋地轉,雙雙心臟病復發,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1969年正月,陳寅恪一家被掃地出門,遷至中大校園西南區五十號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居住。此時陳寅恪病體衰弱得已不能吃飯,只能進一點湯水之類的「流食」。偶有親友偷偷登門拜望,見他躺在病榻上已說不出話,只是眼角不斷有淚流出,望者無不淒然。
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相愛至深的陳寅恪夫婦常常相對而泣,感嘆命運的悲苦。1969年5月5日下午,躺在床上氣脈已竭的陳寅恪,再次被迫向當權者作口頭交代。陳寅恪有「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中」之語,終至淚盡泣血,口不能言方休。10月7日晨5時30分,心力衰竭的陳寅恪溘然長逝。一個月後的11月21日,唐篔亦撒手人寰,追隨丈夫而去。
據當時住在中山大學的梁宗岱夫人甘少蘇在回憶錄《宗岱和我》中說:「那時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屬都特別害怕高音喇叭,一聽到高音喇叭聲,就戰戰兢兢,因為紅衛兵經常用高音喇叭通知開會,點人出來批鬥遊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場。歷史系一級教師陳寅恪雙目失明,他膽子小,一聽見喇叭裡喊他的名字,就渾身發抖,尿濕褲子。就這樣,終於給嚇死了。」
三百年一見的國學大師就此遠去。誰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