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4日,我寫了一首詩《活著是可恥的》,其中說道:
沉默是可恥的
影射也是可恥的
活著就是可恥的
昨天是可恥的
今天也是可恥的
活著就是可恥的
他們是可恥的
我們也是可恥的
活著就是可恥的
當時我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壓抑,一種不能擺脫的恥辱。我無法滿足於使用「8×8」、「5月35日」這樣的暗語來和記憶對話。我十分讚賞在暴力恐嚇之下堅持表達的民間智慧,同時認為,如果我們為這樣的智慧有半點得意之處,都有可能成為無恥現實的同謀。我們必須意識到,「2398.46」這樣的股票指數,既是我們的驕傲,也是我們的恥辱。
直到兩年以後,我第一次去香港維園參加燭光晚會,才稍微感到一點喘息的機會。後來我一再鼓勵中國內地人去參加這個盛大的聚會,首先是感恩於它對個人創傷的治療。長期在黑暗中掙扎的眼睛,已經不習慣於光明。你會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喊不出口號。你必須一點一點地,先跟著香港人囁嚅幾聲,然後喊出一個詞,再喊出一個詞,最後才能喊出一個句子。這時候你才知道,20年的政治高壓對你的精神傷害有多深。
最嚴重的傷害是恐懼的內化。當局以暴力和謊言,將「六四」設置成高度敏感的話語,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我們內心是否認同和接受這種設置,是另一個方面。內化與否的區別在於,在沒有任何現成威脅的朋友間的飯桌上,甚至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你是否自覺地迴避這個詞?即便到了國外,你是否也對網路上的「六四」材料視而不見,本來是怕惹來麻煩,最後卻真的認為自己「對政治不感興趣」?
我先從自己的精神困境中,發現「六四」並沒有成為歷史,也遠遠沒有過去,鎮壓仍在繼續。隨後,我觀察當下的野蠻暴力,對民房的強制拆遷,將上訪者扔進精神病院,動輒關押和毒打異見人士,無一不是「六四」鎮壓的延續。這種鎮壓邏輯是,為了社會穩定,當局可以不擇手段,而暴力是最可靠的工具;暴力雖然殘忍,遭到全世界的譴責,但是只要放棄底線,就能保住權力,隨後還可以用金錢去贖買讚美。「六四」鎮壓最大的理由,其實就是維穩。
李旺陽的慘痛遭遇和離奇死亡,讓更多的人看到「六四」鎮壓和現實維穩之間的關係。「六四」鎮壓的不僅僅是千百萬的學生和知識份子,還有億萬萬的普通市民、工人、農民和其他社會人員。由於輿論焦點的缺失,當局對他們的打壓尤其殘酷。他們中間的活躍份子,成為當局誣稱的「反革命暴徒」的主要成員,受到最長刑期的懲罰,出獄後貧病交加,繼續遭受肆無忌憚的迫害。今天,在成功地對學生進行去正義化教育、對知識份子的主體進行金錢收買之後,這些階層仍然是當局維穩的主要受害者。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更有機會看透當局,不抱幻想。他們中的英雄李旺陽,雖折磨致殘,但至死不屈。與此同時,今年「六四」紀念日前後,在北京、上海、貴州等地都出現上訪者及其他普通民眾公開的悼念活動。這並非偶然,瞭解他們的故事,才知道「六四」的全部真相。
李旺陽的慘痛經歷所激發的天怒人怨,以及這些普通民眾的勇敢行動,讓沉默的「六四」開口說話。他們的故事將會被更多人講述,他們的反抗將會更有成效。
要想理解當下中國的問題,「六四」必須被正面地、大聲地講出來。如果你感到難以開口,請先在心裏默誦,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始,先講「六」,再講「四」,然後講「六四」……直到你能流暢地講出任何「六四」故事。害怕警察就先對朋友講,不敢上街就先在家裡講。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六四」不再敏感。在民眾對李旺陽的哀悼中,我看見這一天並不遙遠,它已經開始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