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向遠大而器量狹小的人總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前者促使人採取積極的行動,而後者卻不能夠提供行動所需要的週旋空間與意志的支撐,就像嗜酒而無量的人,比誰都倒得快
「器量」及其美化的說法「雅量」,作為評價人物的詞語,是從魏晉之際開始流行的。
怎麼才算有雅量呢?從最簡單的意義上說,是心胸寬廣、豁達大度、從容不迫。但在魏晉時代,雅量又是和士族的高貴意識聯繫在一起的,它追求生命內涵的廣度和人格的穩定性,要求在任何情況下也不為外力(無論成與敗、榮與辱)所動搖。所以它在人們生活中標示著格外重要的價值,成為士族最為崇尚的品格。說起某個人,有才也罷,有德也罷,若是無量,便不足取了。
東晉名相謝安以器量著稱。《世說新語》記載的兩個故事,一安一危,可略見其風格。
一是簡文帝病危時,兵權在握的桓溫欲謀帝位,乃設「鴻門宴」,廣延朝士,想威逼眾人順從,並趁機除滅作為反對派中堅的謝安、王坦之二人。原本意氣慷慨的王坦之身履險境,盡露驚恐之色,謝安卻愈發神態悠然,在席上用他鼻音很重的腔調吟詠起嵇康的詩來。桓溫見他如此閑定,反而不敢貿然下手了。
另一件事發生在謝安主政的年代。當時前秦苻堅率數十萬大軍南征,謝安命謝玄在淝水一線抵禦,東晉存亡,在此一舉。而戰況最為緊張時,謝安卻在府中與客人下著圍棋。前線捷報傳來,謝安「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竟然像是心中絲毫未起波瀾。
要說他真的無慮生死,甚至視國家安危如兒戲,當然錯了,這兩件事他其實都是以全力應對的。只不過以超脫的精神、寬豁的胸懷與鎮定的態度對待一切,是謝安長久以來有意培育的人格修養。又正因如此,他才能更為從容地處理重大事務。此所謂「舉重若輕」。
「雅量」的又一種重要表現,是遭遇他人輕辱時淡然處之,不興計較。這好像有損於自身的尊嚴,其實不然。輕辱常常來自淺薄之徒,欲興計較,便是自居於與之對等的一方;輕辱又常常起於瑣碎的原因或無意的誤會,欲興計較,便是使自己陷於瑣碎,顯出浮躁,這都會導致自我貶損。所以,在很多情況下,對輕辱的漠然就是最好的回應。心胸寬廣、人格穩定之人,對自我價值的認定不賴於他人的看法,因而能夠站在輕辱所不能觸及的位置上。
《世說新語》載名士褚裒某日送客,投宿於錢唐驛亭,卻因為吳興縣令瀋某的到來,被不知其身份的亭吏從驛舍趕到了牛棚裡,他就在牛棚安然住下了;一會兒瀋縣令問明真相,很慚愧地設宴賠禮,褚裒也就隨意地陪他喝了一通酒,談笑風生,並不覺得發生過什麼事。他原本當然也可以亮出自己的身份,憤然發作,令亭吏驚恐,縣令尷尬。但作為一個自視甚高之人,既然在前沒有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這時再提出來就有點滑稽;而在亭吏面前擺譜,實在也不能襯托自己的高貴。以豁達的態度來看,偶然一夜宿於牛棚,不勝於說許多無聊的廢話嗎?
魏晉時人又常把一個人的「志」與「量」作對比,從兩者是否相稱,來評估其政治生涯的最終成敗。《三國誌·傅嘏傳》載,鐘會曾經受到司馬昭的青睞和重用,他對此甚感得意,傅嘏警告他:「子志大其量,而勛業難為也,可不慎哉!」
《世說新語》又載王澄對他的侄兒王玄的評價,曰:「志大其量,終當死塢壁間。」鐘會最後在受命平定蜀地後謀圖自立政權,因無力控制局勢,死於亂軍中;王玄則是在任陳留太守時,因「大行威罰,為塢人所害」(《晉諸公讚》)。其實這二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太尉庾亮曾稱讚王玄:「庇其宇下,使人忘寒暑。」可見他儘管喜歡弄權逞威,卻也能夠盡力庇護一些人;至於鐘會,更是自幼才華出眾,為人機敏,受到許多大人物的器重。然而,志向遠大而器量狹小的人總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前者促使人採取積極的行動,而後者卻不能夠提供行動所需要的週旋空間與意志的支撐,就像嗜酒而無量的人,比誰都倒得快。這些道理,以古觀今,也是相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