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80歲開始寫《白魚解字》,到寫成出版,流沙河用了兩年半時間,結果把眼睛寫壞了。「我中年時眼睛就近視了,後來度數越來越高。寫這本書,剛開始用軟筆寫小字,填到500字的稿紙格子裡,後來右眼就眼底出血,現在已經看不清楚嘍。如果再用軟筆,不知道筆尖是否劃到紙面,所以改用鋼筆。」記者翻開《白魚解字》,明顯看到書的前面部分字跡秀氣,到了後面,只能稱得上工整,塗改也更多了。
流沙河身高1米7,卻只有不到90斤。之所以為古文字這般拚命,他說是因為太焦慮了。「我對簡化字有一些看法。簡化字讓中國人閱讀自己的古代典籍變得困難。文字裡有我們的文化、傳統,字被簡化了,自己的文化、傳統也被丟掉了。」
環球人物雜誌:為什麼說簡化字丟掉了中國人自己的文化和傳統?
流沙河:上世紀50年代,文字改革開始,最初的目標是廢除漢字,全使用羅馬字母拼音。但一下子變過來,有的人接受不了,於是,當時的文字改革委員會前後推出了兩批簡化字,作為一種過渡辦法。按照原先的意思,還要公布更多批,我們的漢字會一簡再簡,簡到有一天完全廢除。
出於這樣的目的,簡化字從一開始就只為書寫方便,簡化原則和創造漢字的基本方法不一致,甚至是有衝突的
。
環球人物雜誌:能舉一個例子嗎?
流沙河:比如強盜的盜,現在的簡化字是上面一個次,下面一個皿。繁體字的上面呢,不是次,而是次字左邊的兩點水還要加一點。你可能認為把3筆省成2筆有什麼不可以呢?我就告訴你,絕對不可以。
三點水,一個欠,這是垂涎三尺的涎的古寫,意思是流口水。下面加上一隻碗,碗裡裝的是菜。很多人小的時候,看到媽媽做的東西好吃,趁大人沒看見,從碗裡拈一塊出來,塞到嘴裡。這就是古人說的盜。所以盜本來的意思就是偷嘴。你不覺得很有趣嗎?這反映了古時候的社會狀況,也反映了古代人的觀念,他們認為偷嘴就是盜。
環球人物雜誌:那次字在古代又是什麼意思呢?
流沙河:次字左邊並非兩點水。它的繁體字,右邊是個欠。欠是個像形字,如同一個人,人的頭上是空氣,組合在一起,就是打哈欠。它的左邊則是一二三的二,為什麼會有個二呢?這也很有趣,是因為人們打哈欠的時候,打了一個,接著又打一個,所以有個說法叫其次,次就是這樣來的。
環球人物雜誌:近百年來,有很多學者都寫過古文字學方面的專著,對一些字的來龍去脈研究得很清楚。您覺得與前輩相比,您的進步之處何在?
流沙河:前輩們都在書齋裡,讀的書比我多。可我幹過各種勞動,解釋漢字時會運用親歷的知識,更貼近生活。
環球人物雜誌:您會像許慎那樣,專門寫一本工具書,把漢字的來歷都講一番嗎?
流沙河:不可能,我也沒那麼多精力嘍。我現在在寫一本《簡化字不講理》,大概會涉及幾百個字。我選的簡化字都有代表性,把道理講清楚就夠了。因為舉一可以反三,比如羨慕的羨,下面的次也是不能改成兩點,必須是三點,因為它講的是看見羊肉很好吃就會流口水,這種心態就叫羨。
大家在解釋文字時亂說一通
流沙河有句名言:古文字學是一門科學,不是文學。但他也提倡現在的文學教育中應增加古文的權重。就像一位網友對他傾訴的那樣,回到過去,不大可能;保持現狀,又有點不甘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別忘記。流沙河所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讓更多人記住那些原本有生命的、鮮活的文字。他的書房裡,觸手可及的都是文史、古文字方面的書:《十三經註疏》、《說文解字集注》、《歷代史料筆記叢刊》……「這些才是我的命根子啊。」流沙河說。
環球人物雜誌:您一直在倡導大學中文系以古文教育為主,原因是什麼?
流沙河: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文系的學生都要學《說文解字》,因為它是文字學的開山之作。後來這個傳統斷了,大家在解釋文字時就亂說一通。比如說把田字解釋成像形字,說它像農田。
我們訓練學生的語言文字表達能力,古文是最好的教材。它簡練、準確,以一當十。
環球人物雜誌:但古文就是因為晦澀難懂,和口語完全是兩套體系才被改掉。有人認為,學古文是在走回頭路。
流沙河:新聞不可能是古文,政府公告不可能是古文,我跟你對話不也是用白話嗎?但還要看到另一方面,古漢字中包含著文化傳承,從中可以看見古代人的基本觀念、生活方式、勞作方式、社會心態等等,其中還涉及自然界的許多知識。我們不能忘祖。什麼叫熱愛祖國,就是要熱愛祖國的歷史文化,還要熱愛祖國的文字。13億中國人住在不同的地方,但有一條線把他們凝聚起來,那就是漢字。它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和陽光、水、空氣同樣重要,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使用,四者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