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選本中出現的混亂
人們初讀唐詩,大都從閱讀《唐詩三百首》開始,裡面就有不少文字方面的問題。例如李白的五言絕句《靜夜思》,全文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靜夜思》(戴敦邦)
文從字順,自然清澈,出於詩仙之手,容無疑義。但如尋根究底,講求版本,從而閱讀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時,卻作: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卷六)
李白《靜夜思》(清·石濤)
短短二十字中,就有兩個字的出入。究竟哪一種文字保存李詩的原貌?
依據傳統看法,當然認為宋本中的文字近真。因為宋人上距李白生時比之《唐詩三百首》的編者年代上要近得多。況且洪邁編的《萬首唐人絕句》,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蕭士贇編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靜夜思》中文字均同於宋蜀刻本。這麼看,宋人著錄的《靜夜思》中的文字應是可信的。
那麼《唐詩三百首》中的文字又是怎樣變化過來的呢?顯而易見,出於後人的改動。一般認為,明人最喜歡改動前人的文字,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八《改書》曰:
「萬曆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
黃廷鑒《第六弦溪文鈔》卷一《校書說二》曰:
「妄改之病,唐宋以前謹守師法,未聞有此。其端肇自明人,而盛於啟、禎之代,凡《漢魏叢書》以及《稗海》、《說海》、《秘笈》中諸書,皆割裂分並,句刪字易,無一完善,古書面目全失,此載籍之一大厄也。」
《靜夜思》的情況正可作為上說的例證。李攀龍《古今詩刪》卷二十引《靜夜思》,將第三句改為「舉頭望明月」;曹學《石倉歷代詩選》卷四十四下引《靜夜思》,第一句作「床前明月光」,後人如將這兩處改動都加以吸收,像風行一時的李攀龍《唐詩選》,不論是蔣一葵的箋釋本,王稚登的參評本,徐震的匯解本,都已像《唐詩三百首》那樣處理。《唐詩三百首》對後世影響更大,於是《靜夜思》中的文字也就成了目下常見的樣子了。
由此可知,我們讀詩時,如不作細究,往往難以窺知詩歌的原貌;如作正本清源的考索,則可發現今本實出後人的改竄。這樣,古人詩歌的本來面貌如何,也就迷霧陣陣了。
這一問題何以出現?首先,當出於後人的自以為是。有的詩人以為由他改動後文字更見精彩。況且過去無著作權之說,前人的詩文,後人均可自行處理。又如清初詩人王士禎在《分甘余話》卷四中引李白《夜泊牛渚懷古》,即將「登舟望秋月」中的「舟」字改為「高」字。按李白詩中乃用《世說新語•文學》中袁宏夜詠《詠史詩》而為謝石激賞事,故李詩雲是「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用典何等貼切。王士禎改為「登高」,雖易為後人所接受,然李白好用魏晉人之典故,這一特點卻被湮沒了。
由此看來,經過明清人之手而傳下來的李詩,常見失真之處。因為這一時期的文人每自負能詩,喜以己意改詩,而李白詩集已經作為商品在社會上流行,坊賈刊此貿利,常請一些文士操選政,或利用某一文士之名聲作為選本的編者,於是李詩中具有個人特點的地方,常遭明清時期的一些選本擅自改竄,使之更易為一般讀者所接受。這樣也就導致字句有異,造成混亂。
接近李詩原貌的幾種唐代材料
追尋李詩原貌,自當尋找接近作者生活年代的最早記錄。宋刻李詩,不管是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抑或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因為已經後人之手,上距唐代已遠,所以還不能算是接近李詩原貌的首選材料。接近李詩原貌的首選材料,可以列出下面幾種。
(一)敦煌唐抄本,如伯2567唐詩選殘卷,內存李白詩四十三首,文字頗完整,可資校讎。
(二)日本保存古抄本,中間偶有李白詩,可資參考。
(三)唐人選唐詩,中如《河岳英靈集》等,錄有李白詩多首,可資考證。這些書籍,最早者為宋刻,也有可能經過後人改動,使用時尚需再作考辨。
(四)唐人小說,其中偶有涉及李白故事者,往往多見疑點,但以唐人記唐事,引用到的李詩仍不可忽視。
探索真相必須輾轉互證
伯2567敦煌唐詩選殘卷中有《惜樽空》一詩,傳世各本均作《將進酒》,此乃沿用樂府古辭之名;中有句云:「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同詩又見敦煌殘卷斯2049抄件,「丹丘生」之下有「將進酒,杯莫停」六字,前三字正與樂府古名相合。其中「天生吾材必有用」這一名句,伯2567敦煌唐詩選殘卷作「天生吾徒有俊才」,二者意思雖相差無多,但後者語氣似乎稍弱一些。《文苑英華》卷一百九十五引異文作「天生我身必有材」,宋蜀刻本有異文作「天生我材必有開」、「天生我身必有財」等,說明宋初的人看到的李詩,中有「必有」一詞者頗多。「天生我材必有開」中的「開」(開)字,顯為「用」字之訛,故知唐代本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說。
《河岳英靈集》中也錄有《將進酒》一詩,此句正作「天生我材必有用」。《河岳英錄集》為殷璠所編,此人與李白同時,所錄之詩,最後之作當在天寶十二年(753)前,其時李白健在,且頻繁活動於江南地帶。殷的活動地區,似未遠離這一地區,所以《河岳英靈集》中的文字,可信程度頗高。
敦煌伯2567唐詩選殘卷中此詩題作《惜樽空》,斯2049殘卷錄此詩,詩題已殘;《文苑英華》卷一百九十五引本詩,題下有「一作《惜空酒》」五字,說明此類詩題本有「惜樽空」之意。但伯2567殘卷言及主人時僅云「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而前已言及,斯2049殘卷於「岑夫子,丹丘生」下增入「將進酒,杯莫停」二句,如此則詩名題作《將進酒》亦有其根據,而與「惜樽空」之意卻有所不合,因此黃永武以為此詩至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時題名「已混為一曲了」[7]。只是《河岳英靈集》錄此詩,詩名亦作《將進酒》,則是李白原作似以題作《將進酒》的可能性為大。
李詩字句不同可能出於多次改動
《河岳英靈集》捲上錄《古意》一詩,詞曰:
白酒初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兒烹雞酌白酒,兒女歡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長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凡對李白有所瞭解的人,都會記得此詩,因為這裡李白自抒懷抱,雲是「余亦辭家西入秦」,表示將入長安任職,故而下接「我輩豈是蓬蒿人」之句。傳世各本此詩題名均作《南陵別兒童入京》,後人僅在「南陵」位於何處上有爭議,而對此名卻從無懷疑,因為這與內容切合。但《河岳英靈集》中卻題作「古意」。眼前的大事而以「古意」標示,讓人難以理解。
李白的詩,詩題上加上「古」字者頗多,如「古有所思」、「古朗月行」、「擬古」、「效古」、「學古」等。敦煌伯2567唐詩選殘卷中除《古意》外,尚有《古有所思》一首、《古蜀道難》一首,詩題擬名時喜加「古」字,或許也是李白「將復古道」的一種表現,他對當下的一些活動,好以托古的形式表現。唐末著名詩人韋莊編《又玄集》,捲上錄李白詩,《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也題作《古意》,姚鉉《唐文粹》卷十四上「古調歌篇」一錄此詩,亦題作《古意》。《古意》或許真是此詩的原名。又敦煌伯2567唐詩選殘卷所存李詩之第一首,亦作《古意》,實為後世所傳《效古》二首中的第一首。由此可見,李白確是喜歡採用「古意」一詞作為詩名。
這種詩題眾說並存的情況何以出現?情況複雜,難以確說。但從《河岳英靈集》的錄詩情況來看,《古意》應當是詩人首先自標的原名,《南陵別兒童入京》一名也不太可能出於後人所擬,因為這一詩名出現很早,使用得又如此普遍。這樣看,這兩個詩題的名字應當都是李白自擬。按李白此詩作於天寶元年,《河岳英靈集》編成於天寶十二年前,也就是說,李白寫下這詩後不久即為殷錄入《河岳英靈集》中。《古意》可能為早期的原名,其後李白依據詩中內容重擬詩題,這才出現《南陵別兒童入京》這一名字。
李白自己從未編過詩集。他先後曾請魏顥、貞倩、李陽冰等代編詩集,只有李陽冰編成了《草堂集》十卷,魏顥、貞倩二人則都沒有完成,但魏顥手中的資料還是流傳下來了。宋人王溥、樂史、宋敏求等人在《草堂集》的基礎上再三增補,自然吸收進了各種來路、各種系統的材料。這裡包含著李白各個時期的詩篇,有的詩篇為早期之作,有的可能後來有所改動,這樣也就留下了不少篇名不同內容有異的作品了。
余 論
上面我們引用了著錄李白詩歌的一些早期材料,揭示李白詩歌中文字的原貌,藉以探討研究工作中的種種難點。因為李白生前沒有親自定稿,同時的人沒有傳下一種淵源有自的定本,而唐代詩歌多以抄寫的方式傳播,存世者必然會有很多歧異。宋人刻書之前,應當有所整理,但他們見到的材料,也會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工作時也不可能一一窮搜冥採,仔細讎校,因此後世所傳的李白詩歌,必然會有一些字句出入甚大。要想完全恢復李白詩歌原貌,無疑是困難的。
時至今日,我們擁有了前人無法擁有的一些有利條件,如敦煌卷子的發現,國外古抄本的傳入,提供了很多比之宋本李集更為原始的資料。整理古籍時,觀念上也已有革新。使用的材料,不再拘於詩文的總集與別集,而是擴及唐宋人的選本與金石實物,乃至小說、筆記與詩話等等,加以綜合考察。對李詩中的一些疑難之處,也就可以作出更為合理的解釋。這種考辨工作也不能停留在純文獻的領域內,研究者必須對盛唐時期詩壇的氛圍和李白的個人特點有所瞭解,才能對不同文字所體現的思想有恰切的把握。一字之推敲,往往要動員到好多領域的知識,故此事雖小,做好它也不易。只有勤奮而謹慎地從事,才有可能接近李詩的原始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