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4月07日訊】那個時候,清明節祭奠祖先,是被禁止的。全國人民沒有神靈,也沒有祖先,家家戶戶把屬於神位的正廳北牆讓給了毛主席。他的畫像下面是一排整整齊齊的全集或者選集,還有一尊石膏製作的塑像。人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他們沒有別的神靈偶像可以崇拜,他們心裏空落落的,他們每天在飢腸轆轆的同時都感覺到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缺少了點什麼……
那一年,我大約七八歲,清明節臨近了,風聲越來越緊張。大喇叭小廣播,黑板報手抄報,通知傳單小紙條,那個時代能夠用上的「傳媒手段」都用上了:清明節嚴禁上墳。
我那時是在「組織」的,叫做紅衛兵。「紅衛兵」是一個奇怪的物種,有些地方叫做「紅小兵」、「紅哨兵」。其實就是「武裝起來」的中小學生,胸戴紅領巾,手持紅纓槍,每天到學校點個鉚,然後就到社會上「執勤」。所謂執勤,就是披挂整齊了,颯爽英姿站在路口和主要街道的重要位置。查詢來往人流和車輛。奶奶挎著籃子過來了,要上去看看裡邊裝著什麼。如果發現一個紅薯,要說明這是哪裡來的,是不是生產隊偷來的。如果發現有人穿了比較時髦的褲子,比如緊腿褲,也負責給拉了,限期「整改」……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敢於反抗。大家彷彿都被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力量控制著,戰戰兢兢,道路以目。
清明時節,既然上邊來了指示要「禁止上墳」,這些被武裝起來的孩子們就成了最敬業的戰士。村裡的墳地集中在北山的南坡上,上山的幾條小路徹底被封鎖了。紅哨兵十步一崗,五步一營。白色的木棍子做的紅纓槍,繫了紅色染成的麻穗頭。胸前繫著紅領巾,據說是用革命先烈的鮮血染成的。從早到晚,幾乎滴水未沾,粒米未進。但是紅色的革命激情,讓這些十來歲的孩子一點也感覺不到飢餓和疲憊。
我的崗位是一個淺淺的墒溝,有點像戰鬥片裡的戰壕。我估計會有人從這條戰壕裡匍匐前進,爬上山去,就主動請纓,然後被派過來。那是一個漫長的白天,雖然是初春,但是光身子穿棉襖,中午的時候還是很熱的。關鍵是沒有水喝。一個人在那裡趴著無聊得很,看螞蟻路過,看小蟲路過,看螞蟻和小蟲子的鬥爭……實在無聊了,就把一棵剛剛發芽的小草仔仔細細進行了挖掘。它的根,它的莖,它的腐爛的根和剛剛長出來的雪白的莖,都被我研究透徹。
天快黑的時候,我看見暮色裡有個人影匍匐過來。我立刻興奮起來。我側翻一個身,試圖避開他的視線,讓他靠近瞭然後突然跳起來,大喝一聲。而且會嚇他一跳,我能想像出他驚愕的表情,和吞吞吐吐的話語。也許還會求我。我怎麼辦?當然大義凜然,義正詞嚴,予以駁斥和拒絕。如果他掏出糖塊收買呢?我會考慮一下,但是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還是「啪」一巴掌過去,把拉攏腐蝕我的資產階級糖塊打到地上,然後奮起一腳,狠狠的揉進泥土裡……
總之,要有好的效果。
黑影繼續靠近,我的心反而平靜了不少。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來人是我的二大爺。平時就比較「反動」,喜歡跟幹部吵架。不知道吵些什麼,但我知道,凡是敢於反抗領導的肯定不是好人。是我的二大爺也不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階級敵人就在我們身邊,有時候還睡在自己的枕頭上呢……
最後一米距離到了。
我猛然跳出來,大喝一聲:「不許上山,不能上墳!」
二大爺沒有絲毫的驚慌害怕,慢慢站起來。高高大大的,像個鐵塔,我只有他一半的高度呢。我看著他的上衣前襟和褲襠,粘滿了泥土和草屑。有些愣,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了。
猛然間,我的左腮受到了外力的強烈撞擊,「啪」的一聲很響亮,很漫長,接著是麻生生的疼。二大爺給了我一個大嘴巴,然後怒斥我:
「鱉犢子王八羔子人事不幹,歪事到挺忙乎的。你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她娘家的沒有祖宗先人,你他娘的不會老,不會死?對自己祖宗都無情無義的人畜生不如。快給我滾回家吃飯!天都黑了,看看除了你這個傻瓜蛋誰還在這裡死呆著!」
暮色裡無限委屈湧上心頭,恭恭敬敬餓了一天,如今挨了揍,一聲長長得號哭從胸腔發出來。那時候我喜歡用高八度的尖音哭,又細又長,幾乎可以繚繞到山梁後邊。哭完了,像一隻犯了錯誤的小狗,默默地跟在二大爺後邊上山,燒香磕頭,然後下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