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外網友說,柴靜這部片子「應該獲得國際環保機構的大獎」,我隨即跟帖:「鄭義的《中國之毀滅》更該得」。
是的,看了柴靜的《穹頂之下》,我馬上想到鄭義的《中國之毀滅》。《中國之毀滅》是流亡作家鄭義在一無資助,二無團隊,單憑一人之力,用了5年功夫完成的一部40萬字巨著。這本書的副標題是「中國生態崩潰緊急報告」。全書分上下兩篇,上篇是對中國生態環境現狀的描述,其中不只談到了空氣污染,還談到了水污染、土地污染等等;下篇是對生態災難的制度分析,結尾兩章是對國運的分析與預測。該書出版於2002年,距今已經13年了。
看了柴靜的《穹頂之下》,我不禁想,如果當年鄭義有條件把他的《中國之毀滅》拍成電影,那又將如何?我們知道,中國第一部走出國門並榮獲國際A級電影節(第二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故事片大獎的電影是根據鄭義同名小說改編的《老井》,而這部電影的編劇就是鄭義自己。我想,以鄭義的才氣,假如有條件,把他的《中國之毀滅》拍成電影,那一定會很震撼。
如果鄭義的書在當年就可以在國內出版,如果鄭義有條件把他的書拍成電影又可以在國內放映,那麼,它必將造成不亞於今日《穹頂之下》所造成的轟動,從而喚起國人--包括政府--對環保問題的強烈關注與投入;那麼,中國生態環境的惡化,例如霧霾,定然不至於嚴重到今天這個地步。在這裡,我們不只是為鄭義扼腕,更是為國人扼腕,為國運扼腕。
柴靜的《穹頂之下》引來如潮的讚許,也招致一些批評和質疑。有一種批評很正確,也很有力;不過對這一種批評,對方也很容易辯護,很容易化解。
比如說,有人批評《穹頂之下》迴避了對政府、對體制的追究,但正如辯護者說的,如果《穹頂之下》明確提出政府的乃至體制的問題,像鄭義的《中國之毀滅》,這部片子就拍不出來、放不出來了。不少人質疑柴靜和體制的關係。不錯,如果柴靜不是曾經的央視出鏡記者,如果她不具有由此帶來的知名度以及和體制的良好關係,她不可能拍成這部影片;如果沒有體制的許可和某種協助,《穹頂之下》不可能在網路上得到如此廣泛的傳播。但若因此便斷定這部影片是「小罵大幫忙」,是為專制政權服務,便斷定這部影片一定是部壞影片,那顯然又是不中肯,不符合實情的。無論如何,《穹頂之下》是部好影片,它起的作用無疑是正面的。像柴靜及其團隊那樣,盡量利用體制做好事,在道義上是無可非議的。
應該說,上述辯解也很有力,很通情達理。可是,聯想到鄭義那本書的遭遇,你不能不感到還是有幾分意氣難平,你不能不感到這中間必定還有什麼要緊的問題沒有弄清楚。
我曾經講過,專制不只是做壞事,專制也會做好事;在專制下,人們不是只能做壞事,人們也可以做好事。問題是,專制之壞,壞就壞在它要壟斷做好事的權力。它只准自己做好事,不准別人做好事;準確地說,它只准人們在它的許可下做好事,沒有它的許可,你就是想做好事也做不成。為此,它就要打壓那些想獨立地做好事的人,它就要封殺那些人做的好事--這本身就是做壞事。事實上,專制做下的壞事,有很多就是因為它要壟斷做好事的權力而做出的。一般人只知道專制之惡就因為它做壞事,他們不知道,專制之惡,也因為它做好事,因為它壟斷做好事的權力。
知道什麼是「作威作福」這個成語的本意嗎?「作威作福」這個成語的本意是:一切權力統統歸王所有,一切恩惠唯有王才能施予。這就是說,只有王才能做好事。意味深長的是,漸漸地,「作威作福」這個成語的含義卻發生了變化,它後來的意思是指橫行霸道、驕奢淫逸。細細想來,這種詞義的變化是那麼微妙,那麼自然,那麼深刻,那麼正確。它正好揭示出:權力導致腐化,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化。這就提醒我們,反對專制,不只是要反對它做壞事,而且也要反對它對做好事的壟斷。
不錯,在現行體制下,一個人好像只有進入體制,至少是獲得體制的許可,才可能做成一些好事。藉助於體制,你甚至可能獲得在自由社會中都難以獲得的巨大成功。但我們必須看到,那正是體制給你設下的誘餌和陷阱。我們的責任正是要去改變它而不是去適應它。我們更需要開闢出自由之路。由於缺少最起碼的自由--首先是言論自由,我們曾經付出無比高昂無比慘重的代價。鄭義的中國生態危機報告被封殺十餘年這件事則提醒我們,這樣高昂慘重的代價我們現在還在付。
路是人走出來的,走的人多了才成路,走的人少了成不了路。毫無疑問,我們應該對所有利用體制做好事的人予以肯定,但同時我們也要提醒他們,生於當代中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更多的人一道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