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蔣方舟(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12月9日訊】前幾天我坐出租車,司機急著交班,問能不能把我放到地鐵站,讓我坐地鐵到目的地,我一口答應。
司機說:「姑娘,你性格真好。」
他問我的工作和籍貫,我一一回答,司機忽然換了話題:「我兒子,87年生,在外企工作,月收入一萬七,世貿天階上班,東三環有房,現在還沒有對象」。
「我兒子就想找個性格好的。」他說。
我想到他之前對我的讚美,臉紅了,說:「性格好確實重要。」
司機說:「比如說吧。你和我兒子結婚以後,他把他自己的房子租出去,你們和我們老兩口住,你看行不行。」
我說:「挺好啊。」
司機繞了點兒路,帶我去東三環,他讓我往右手方向看他兒子的房子。我同時看見了高級公寓和老舊居民樓,沒有好意思問是哪個——我覺得性格好的話不應該計較這些。
看了不動產,司機進一步提出要求:「娶媳婦兒就是娶個面兒。什麼是面兒?」他自問自答,「就是你和我兒子結婚後,他在朋友前打你罵你,你都不能還手,回家隨便收拾他。姑娘你看行不行?」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宛若失聰,我有點後悔剛剛答應結婚之後和他們老兩口住,但是被蓋章性格好,人設不能崩,因此答應道:「那當然。」
這件事就這樣愉快地定下來了,司機把我拉到了地鐵口,再次表揚我的性格好,並沒有給我他兒子的聯繫方式。
在地鐵上,我都在反思自己哪個環節做得不對,沒有獲得這個素未蒙面的87屬兔男生的青睞。
我忽然想起自己另一段還沒有見面就被對方否定的相親。
那時我還沒戀愛過,非常急於擺脫母胎單身,友人要介紹一個青年書法家給我,相親的意願傳遞給對方之後,他發了一條微博:「一友人為我介紹蔣方舟做女友,遂上網求圖,看後大驚。如此之醜怎可做我女友,拒之。」書法家專門把這條微博發給了我,大概是希望我反思一下。
這就是相親的問題,人在答應相親的一剎那——甚至還沒有見到相親對象,就把自己擺在一個被面試的位置上不能動彈,被迫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苛刻而庸俗的標準重新審視自己,而那種標準是你之前奮鬥多年好不容易才掙脫開的蜘蛛網。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曾經被華爾街英語的工作人員介紹相親——在大街上熱情洋溢地說:「學英語需要瞭解一下嗎?」的工作人員。她被攔住後順從地到大廳填資料,工作人員看她填單身,熱情洋溢地說:「那邊兒有個建築師也是單身,你們要不要認識一下。」
然後他們就認識了一下。對方是個沒有太多頭髮的建築師,聽說她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說:「我考考你,清朝有多少個皇帝?」
我的朋友悉數答出,建築師說:」嗯,不錯。那明朝呢?」
我的朋友答不出來了,對方表示很失望。
我想到自己當年參加自主招生考試,被清華六個教授面試,一個教授問:「江西為什麼叫江西?」我因為答不出這個很顯然稍有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的知識而失眠了一個月。
除去這樣的屈辱感,其實我還是挺喜歡相親的。我生活圈子狹窄,通過工作和共同興趣認識的朋友又都覺得有和我討論文學和公共事件的義務,所以很難接觸到真實狀態下的人——以上這句話,用一種刻薄的方式再表達一遍:朋友們之間進行的高質量對話比較多,很少進行低質量的對話,一種以大自我彰顯、片兒湯話、諂媚附和所組成的低質量對話。但低質量的對話是人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不能不去體會和學習。
相親時,彼此先以一種驚人的溫柔表示自己「只想找一個過日子的人」,然後再殺氣騰騰地平攤自己的各種硬體條件,身高體重家庭成員重大疾病,不動產清單,對方出對十,自己不得不接招回一個對勾。我頗為喜歡這種毫無掩飾的粗暴的過招,覺得人越是動情地相信一個理想化的自己,就越容易露出最不堪的弱點。
我還喜歡聽相親中對方介紹自己的情史,每到這個環節,我就溫柔地像魯豫姐姐一樣循循善誘對方:「說出你的故事」,並且像心理醫生一樣不斷誘導:「你覺得這和你小時候跟父親的感情有沒有關係?」在正常的人類關係中,很少以如此高的效率就可以獲知一個隱秘的愛情,見識到兩性關係的多樣性,積累寫作素材。
由此可以看出,我是一個不太有誠意的相親者,就像上《非誠勿擾》的女嘉賓遲遲不被牽走不是因為遇不到真愛,而是為了出名,我更多是出於接地氣和田野調查而相親,而對方也很快能察覺到我的不真誠,很快放棄了聯繫。
我曾經被一個作家老師介紹過相親,對方是一個外國人,有一張粉紅色的娃娃臉,中文說得很溜,但他中文再好也不明白:「交個朋友」的潛台詞,冒失地來赴約,他很快便敏銳地感覺到話題走向奇怪,下次吃飯的時候,他就帶上了他的男朋友。這是我經歷過的最溫柔的被婉拒的方式。
不過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幾年之後我能否像現在這樣如此輕鬆地談論相親這件事。一年多前,我去菖蒲河的公園玩,累了坐在亭子裡休息,那個亭子裡坐滿了交談的老年人,靜好和諧,顯示出首都老年人慈祥和美的精神面貌。過了一會兒,有個老大爺走向我,問:「你也是二婚搞對象的嗎?」我才知道我誤入了老年人配對區,嚇得拔腿就跑。再過幾年,我也許會不放過這個擇偶的好機會,誠懇而熱烈地大聲回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