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中國畫學研究會書畫家周東和的水墨畫《蘇武牧羊》。(攝影:鍾元)
一位鬚髮斑白的老者,一桿旄飾盡落的八尺漢節,一群溫順無言的白羊。北海邊,衰草上,夕陽的輝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纖細得彷彿不勝塞外風沙的苦寒。但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就像他手中迎風屹立、百摧不折的符節。在滿目蕭瑟的寒冷和遙遙無期的等待中,這個畫面定格了十九年,口耳相傳、翰墨相續,化為「蘇武牧羊」的歌謠和詩篇。
猶在耳,匈奴單于荒謬的流放命令,待公羊產子,方可歸來;猶在目,降臣衛律色厲內荏的勸降舉止,以稱兄道弟相誘,以刀劍封喉相迫。浩瀚天地間,去國離鄉的蘇武行走在一條如履薄冰的人生狹路上,後退一步,便是錦帽貂裘、馬畜彌山的封王富貴;前進一步,則是身膏草野、生死未卜的無盡苦役。生與死,窮與顯,憂勞與享樂,忠君與叛國,無一不是人性的重大考驗。蘇武,以身之察察、魂之浩浩深入虎狼之窟、苦寒之地,每走一步都做出俯仰無愧的抉擇,在世間留下了滌蕩乾坤的凜然正氣。
殺身以成仁
雄踞漠北的遊牧民族,自古便是為患中原的鐵騎勁敵。漢武帝時,漢匈之間紛爭無數,或征戰或議和,戰與和的變化微妙莫測。為了知己知彼,兩國之間常常互通使者,打探鄰國機密;兩國復羈留對方使臣,以示威懾。天漢元年,初即位的且鞮侯單于為保護王位,向漢帝示好,尊為「丈人」,送回扣留的漢使。武帝聖心大悅,亦派使者持節送還匈奴使,並帶去豐厚的禮物。蘇武的傳奇,便始於這條出使之旅。
蘇武作為中郎將,是此行的正使,另有副使張勝、常惠等人隨行。手持漢節的蘇武,懷抱忠君報國的豪情,正引領浩蕩的漢軍出使四方,再現大漢德威。出塞、朝見、獻禮,蘇武恪盡職守,進退有度地昭示了德服遠人的禮節和寬厚,儘管單于驕縱蠻橫,蘇武也終不墮漢天子之威。一切都在計畫中有序地行進,當蘇武收拾行囊歸心似箭時,一場無妄之災落到這批漢使身上。
時值匈奴內亂,緱王與漢朝降臣虞常,並與副使張勝合謀,欲劫持單于母親、射殺漢降將衛律。事敗,緱王被斬,虞常遭生擒,大臣衛律親審此案。張勝恐虞常供出自己,將合謀一事告諸漢使。蘇武聞之,自知輕重,漢使謀算匈奴王,兩國關係立時變得緊張,歸漢之行自是阻礙重重。當務之急是如何維護漢朝尊嚴,不辱君命。他說:「此事必定牽連到我身上,見犯乃死,有負國家。」抉擇便在一念之間。他欲殺身報國,幸被攔下。眾人勸他,事態尚未明瞭,莫如打探消息,見機行事。
合謀之事果然被招出,且鞮侯大怒,欲招降漢使。衛律受命,宣蘇武等人,獨蘇武不應,與手下人訣別:「屈節辱命,即使生還又有何顏面歸漢?」說罷,他引刀自刺,遂氣絕。眾人悲哭不止,衛律出於私心親自搶救,置火堆幫他逼出瘀血。半天以後,蘇武大難不死,漸漸恢復氣息。且鞮侯壯其節,日夜遣人探望,招降的心願越發強烈。
富貴如浮雲
待蘇武痊癒,衛律審訊虞常,命開始新一輪誘降詭計。他先斬虞常,威懾他人,副使張勝貪生怕死,下拜請降。蘇武卻冷靜地辯護道:「我一未同謀,二不是造反者的親屬,何罪之有?為何要投降匈奴?」衛律提劍抵在他頸上,傲然冷笑。三尺青峰沁出森森寒氣,蘇武渾然不覺,依舊安如泰山。
衛律心知死亡威脅不了這個漢人,企圖用名利來動搖漢使的忠心。蘇武生死不懼,豈因禍福而避趨?自以為是的衛律見蘇武不言,欲以私交收買:「君因我降,我們從此就是兄弟;若不歸順我,以後哪還有你反悔的機會?」
蘇武乃堂堂漢臣,正氣浩然,失節叛主的小人在他眼裡就像螻蟻一樣微不足道。他本不屑與之對話,但見此人冥頑不靈,對他怒斥道:「你身為漢臣,卻背主求榮,我見你有何用?單于信任你,讓你處置謀反之事,你卻妄圖殺漢使,坐視兩國交惡。以前那些殺漢使的蠻夷小國,最後都被大漢消滅,如今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蘇武之論入情入理,既挑明來者不堪回首的往事,更點出殘害使臣的後果,義正詞嚴,氣勢磅礡。衛律經一場責罵,更是冷汗涔涔,羞恨難當。在他看來,蘇武不過是個死裡逃生又自身難保的弱者,但他的膽氣和睿智,竟然能讓自己鬥志與氣焰全無。他自知無法再和蘇武辯論,只得倉皇退下。單于納賢之心不滅,衛律懷忿之意愈熾,君臣更相計議,如何進一步逼迫蘇武就範。
苦寒心愈堅
第三次,單于不再派人遊說,而是把蘇武幽禁於地牢,斷絕一切飲食。他們以為,生存的危機能夠摧毀勇士的意志,然而匹夫不可奪其志,蘇武再一次展現了神異之處。雖然天寒地凍,無吃無喝,卻逢雨雪霏霏,他臥地囓雪,吞氈毛充飢。蘇武奇蹟般地活了下來,匈奴人奉之為神!然單于偏要倒行逆施,想出更荒唐的私刑,派蘇武去海邊牧羊。若公羊群能生下小羊,他才可返回。蘇武繼續忍受著匈奴人殘忍的用心,他一手執鞭,一手持漢節,與數隻白羊一同踏上漫漫旅途。途窮路杳,廩食不至,蘇武靠野果充飢。
「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窮愁十九年。渴飲雪,飢吞氈,牧羊北海邊。心存漢社稷,毛落猶未還。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坐塞上時聽笳聲,入耳痛心酸。」
一闋牧羊曲,唱盡蘇武流落胡地的悲苦辛酸。匈奴人,甚至單于都不理解蘇武,只要他肯低頭順意,轉身就是享用不盡的富貴榮華,而在千山鳥盡、萬徑人絕的海邊,誰又知道他受的苦楚,誰又看得見他的忠貞?他這般自苦,究竟為了甚麼?
蘇武卻不在意。他手中的漢節已經說明了一切。節是漢家天子賜予臣子的信物,使臣代天子出使他方,必持節象徵天子意志。節不倒,一朝尊嚴便長在。蘇武出使匈奴,是忠君之事,他在胡地的一舉一動更是代表了天子的風範與漢族子孫的氣節。所以,他願承受任何苦難,也絕不屈服於蠻橫的匈奴。即使到了遙遠的北海,平日裡只和牲畜相處時,蘇武依然手執漢節,臥起操持,片刻不離身。十九年過去了,漢節上的旄飾早已脫落,正如他瘦骨支離的身軀,而漢節依舊挺立,更像是他愈挫愈強的靈魂!
人生如朝露,疏忽而已,有的人選擇及時行樂,放縱無度;而有的人,忍非常之忍,行非常之行,只因心中一星信念不滅,一縷正氣擎天。
最後一次,單于使出殺手鐧,請出了漢朝降將李陵。李陵是蘇武的至交,因一次戰役被俘不得已屈降胡地。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蘇武做得非常果決。那麼,他能否經受得住情感的束縛呢?
丹心貫日月
「轉眼北風吹,雁群漢關飛。白髮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任海枯石爛,大節不稍虧。終教匈奴心驚膽碎,拱服漢德威。」
鶯歌燕舞,酒入愁腸,李陵的造訪不僅帶來故人的問候,而且雪中送炭,用酒食宴會溫暖一個異鄉客的身心。然而蘇武只論舊交,不言其他。他心如明鏡,這不過是單于無計可施下的更無奈的下策。終究是李陵忍不住切入主題,妄圖摧毀他賴以支撐的忠君正氣。他說,伴君如伴虎,你的兄弟都因犯錯而畏罪自殺,母親早早去世,妻子年紀輕輕就改嫁他人,其他親人也生死未卜。這樣一個法令無常的漢朝,這樣一個殘缺破碎的家庭,你還要為誰守節呢?
蘇武知道李陵不會輕易罷休,便向他表明心跡:「我們父子三人都是靠皇帝栽培,才能封侯拜將。如果要用生命報答朝廷,即使遭受斧鉞湯鑊這樣的酷刑,我也甘願承受!臣事君,就像子事父。我為君父而死,死而無憾。」他更大義凜然地說:「我料定自己是個死人了,如果非要逼我投降,那麼讓我死在你面前!」李陵背漢,心底對漢朝的情感怨恨多於愧疚,但他看到蘇武以命守節,不禁為之動容,仰天長嘆道:「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說罷,這位失意的漢家叛將更是泣下沾衿,悲慟而去。
不知過了多少年,漢昭帝繼位,漢匈又結秦晉之好。漢天子沒有忘記苦守海邊的蘇武,派使者尋找義士的蹤跡。在漢使與單于的極力斡旋下,蘇武終於守得雲開,再沐漢宮明月的清輝。昔我往矣,車馬轔轔;今我來思,同行者九人。這一切的悲壯與蒼涼,凝結成史傳濃重的一筆:「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裝出,及還,鬚髮盡白。」
蘇武的忠肝義膽感天動地,不為高官厚祿,更不為後世虛名。長安的殿宇山長水闊,天子的垂憐遙遙無期,蘇氏的親眷生離死別,他獨守著北海的荒涼,一任半生的大好年華都化作一桿瘦影,孤立於萬丈瀚海。這身影,卻遙映著大漢的志氣,支撐著大漢的天地。
蘇武留胡,百種邪氣向他侵襲:漠北冰天雪地之寒氣,胡人傲慢無禮之戾氣,降臣失節失志之奴氣,廩食粗劣腐朽之霉氣,知己漸行漸遠之悲氣,親眷生死未卜之怨氣……而他僅憑一身忠貞的正氣,在這險象環生的困境中頑強生存,甘守寂寞十九年,更能全身而退,征服了野蠻的匈奴人,更鼓舞了無數漢家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