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敢於公開懺悔的民族是高尚的。無論她在歷史上幹過多少駭人聽聞的惡行,只要良知未泯,真心悔過,這個民族就是一個讓人心存敬畏的民族。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對德意志民族和俄羅斯民族,不敢有絲毫的小覷。所以,當科爾和葉利欽兩個鐵骨錚錚的男人分別在世人矚目下公開懺悔的剎那,我在對這兩個民族信生敬意的同時,更震驚於他們鳳凰涅槃之後的重生和崛起。知恥近乎勇,一個勇於痛改前非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
懺悔是一種力量,是一種感動,它比受審、賠償更能化解冤仇,也更易讓受害方彌合心靈的創傷。這個比喻仍然沒有表達出我的全部,於是我想:懺悔更像早春的太陽,是漫漫長冬之後的一陽復始,溫暖而不熾烈,但它的能量足以使寒冬退卻,冰消雪化。如果我的讀者仍然不能從我拙劣的比喻中找到懺悔給人的震撼,那麼請允許我轉引一段視頻沒有普及前的一段文字記錄,1995年科爾的下跪是視頻傳送,但比科爾更早的被譽為「歐洲千年來最強烈的謝罪表現」的一次懺悔,更加激動人心,這就是維利・勃蘭特的「令每一個局外人都會流淚的」一跪。
1970年12月7日,聯邦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在凜冽的寒風中跪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下。(網路圖片)
1970年12月7日,大雪過後東歐最寒冷的一天。當時的聯邦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冒著凜冽的寒風來到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下。在向猶太人死難烈士紀念碑敬獻花圈後,他佇立凝視一幅幅受難者浮雕,突然雙膝跪在死難烈士紀念碑前濕漉漉的大理石板上,發聲祈禱:「上帝饒恕我們吧,願苦難的靈魂得到安寧。」勃蘭特以此舉向二戰中無辜被納粹黨殺害的猶太人表示沉痛哀悼,並虔誠地為納粹時代的德國認罪、贖罪。在細雨濛濛中,這一超出禮儀的驚人之舉感動了成千上萬的波蘭人,在場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外交官和記者也無不為之動容。勃蘭特的這一跪,勝過千言萬語。一個記者問當地的猶太人:你們恨德國人嗎?他們說不恨,因為「德國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民族。」安妮・費蘭克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之一,當年她僅是個17歲的女孩,慘遭德寇強暴後被剃了光頭,換上黑白條的「號衣」,受盡了非人的折磨。她目睹了法西斯匪徒摧殘人類文明的暴行——打活人靶、槍殺、電刑、絞刑、剝人皮、煉人油、毒氣等等。安妮因年輕無病留在集中營裡服勞役才倖免罹難。1944年1月27日,蘇聯紅軍解放了這座歐洲最大的人間地獄時,安妮.費蘭克安妮親眼看到從倉庫裡搜出的400多公斤人發、900多公斤人皮、1200多公斤人油。嗣後,安妮輾轉來到華沙,並結婚生子。當她得知勃蘭特總理來華沙贖罪的消息時,百感交集,熱淚盈眶,特派小女兒莎莎為勃蘭特獻上象徵和平的法國黃玫瑰。勃蘭特接過鮮花,含淚親吻了小姑娘的面頰,連聲道謝致歉,並祝福安妮夫人健康長壽。這時,紀念碑前廣場歡聲雷動,人們高呼:「歷史悲劇不能重演!」
就在勃蘭特跪倒在華沙猶太人殉難者紀念碑前,面對600萬猶太人的亡靈,「替所有必須這樣做而沒有這樣做的人下跪了」的時候,聯邦德國總統赫利同時向全世界發表了著名的贖罪書,消息傳來,世界世界為之動容。1971年12月20日,勃蘭特因此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德國人是一個理性和善於反思的民族。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就開始了長達60年的反省懺悔,他們在經歷了很短的感情反覆之後,就對本民族應該承擔的責任有了比較客觀和清醒的認識。聯邦德國的歷任總統和總理奧多爾・豪斯、阿登納、赫爾佐克、約翰內斯、科爾、謝爾等人都在不同的場合和時機代表德國人民進行了反思、道歉和懺悔,先後有兩任總理下跪道歉,兩任總統真情跪倒。早在1949年12月7日,聯邦德國第一位總統特奧多爾・豪斯在一次集會上談到納粹對猶太人的罪行時說:「這段歷史現在和將來都是我們全體德國人的恥辱。」直到2005年5月,德國總理施羅德應普京總統邀請出席俄羅斯為紀念衛國戰爭勝利60週年慶典時還在撰文懺悔:「我們對通過德國人之手和以德國人之名給俄羅斯及其他各國人民造成的傷害表示道歉,請求寬恕。希望世界絕對不要再有戰爭,絕對不要再有暴力。」
除了語言道歉和精神懺悔以外,德國政府將多處納粹集中營遺址闢為紀念館,供國民參觀,讓子孫後代牢記奧斯維辛集中營無辜犧牲者們曾經有過的不幸遭遇。他們還在教科書中增加揭露法西斯罪行的內容,以起到警鐘長鳴的教育作用。為了讓後人永遠牢記這段遺臭萬年的歷史,西德前總統魏茨澤克在1985年5月8日將德國投降「戰敗日」定名為「解放日」。他說:「今天我們大家應當說,5月8日是解放的日子,它把我們大家從國家法西斯主義的統治中解放了出來。」1998年11月,赫爾佐克在紀念猶太人慘遭納粹屠殺和迫害的大會上指出:「60年前,對猶太人的屠殺是德國歷史上最惡劣、最無恥的事件,國家本身成了有組織犯罪的凶手。」德國總理施羅德曾經親自去波蘭,為刻有下跪謝罪情景的勃蘭特紀念碑揭幕。德國還在首都柏林著名的勃蘭登堡門附近建立由2700根方柱組成的納粹大屠殺受害者紀念碑,這使得希特勒後裔也因為強烈恥辱感而決定永不結婚生育,讓那個罪惡家族斷子絕孫。
勇敢而嚴肅地承擔起歷史的責任,讓暴政永遠斷根絕種,並將始終致力於建設沒有偏見的寬容與開放的社會。這就是德國人民的懺悔給世界人民的啟迪。
正義可能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以一個民族的名譽在國際社會公開懺悔,德國用了25年,如果從第一位總統特奧多爾.豪斯在在1949年12月7日的內部懺悔算起,僅僅是4年。
而葉利欽的懺悔卻姍姍來遲,距離血腥的暴力革命已經過去了85年。1998年7月17日,葉利欽第一次公開承認布爾什維克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對俄羅斯來說,這是一個血腥的世紀,俄國失去和諧的世紀。伴隨這個終結的是不分種族、宗教和政治信仰的懺悔,這是我們的歷史機會。」葉利欽從真相、暴力和制度的高度發出警告:「為前人的過失贖罪,為無恥的犯罪懺悔,也為我們所有的人懺悔。因為不能為這樣的犯罪辯護,再不能為政治目的和愚蠢的暴行開脫,我們再不能自我欺騙。」
葉利欽所說的「愚蠢的暴行」,曾經被當局隱藏了80年之久。當人們層層揭開血淋淋的歷史時,發現了比納粹更駭人的殘暴屠殺。一架殺人機器被列寧輕輕轉動以後,幾乎打破科學定律,變成了永動機,「一個血腥的世紀」就此開始了。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之後,布爾什維克執政第一個月,死於政治原因的受害者就達數十萬之多,其中尤以尼古拉二世滅門慘案凸顯出一個政權的冷酷和血腥。始作俑者正是曾被尼古拉流放過三年的列寧。而那三年的流放生活,即使我們用現代文明標準衡量,也沒有僭越人道的標準。列寧的妻子回憶錄中記載她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到西伯利亞去探望丈夫時,發現列寧過著頗為舒適的生活,沙皇政府付給他每月8盧布,每個星期給他宰一隻羊,列寧吃膩了,還用多餘的骨頭養了一條狗,他租一所房子與妻子住到一起,雇一個女佣,而且還可以打獵。他也可以和世界各地通信,撰寫革命文章,甚至在俄國出版他的著作。所以他的妻子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天哪!你怎麽長胖啦!」除此之外,沒有證據表明沙皇對列寧有特別的虐待。所以,尼古拉臨死時都不相信會處死他,驚問「什麼?什麼?」。
胡果・達文波特在《震驚世界的日子》一書中對沙皇一家的抄斬有詳盡的描述。
1918年7月17日凌晨,葉卡捷琳堡秘密警察頭目按布爾什維克中央指示,帶領十幾名搶手把沙皇一家騙到地下室集合。女孩子們趕緊把寶石等首飾塞進內衣褲中——自到葉卡捷琳堡後,許多東西都被人偷走了。與沙皇一家一起的還有他們的家庭醫生尤金·波特金,宮女瑪利亞·德米多娃,還有一個男僕與廚子。
到了地下室,荷槍實彈的士兵們走了進來。負責行刑的首領盧洛夫斯基向他們宣讀:「請注意!現在宣布烏拉爾工農兵代表蘇維埃的決定。鑒於你們的親屬在繼續向蘇維埃政權發動進攻,烏拉爾執行委員會決定槍決你們。」
尼古拉不相信地往前走了一步,接近口吃地問「什麼?什麼?」——子彈射到他的臉上,他最先被殺死。子彈首先打中了尼古拉二世,他的妻兒也隨後中彈。其餘被關押的皇室成員,如公爵、公爵夫人、塞爾維亞女王等,也在沙皇被處死前後,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滿門抄斬,毀屍滅容。遇害者有沙皇夫婦、四位女兒,一位兒子、一名御醫、三名待從。被殺死的四位公主分別是:22歲的長女奧莉佳,20歲的塔吉雅娜,瑪麗亞19歲,阿娜斯塔茜雅17歲,最小的王子阿列西斯才14歲。據參與者曾任駐波蘭大使的沃依柯夫等人回憶說:槍決後進行了毀屍,歷時三天,屍體被毀容,用斧和鋸肢解、灑上硫酸、扔到了廢礦井裡。
當局為掩蓋罪惡,後來把關押處決沙皇的房子徹底摧毀,連紀念女皇的葉卡捷琳堡也改名為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現在已經重新改回原名)。但後來的幾十年裡,不斷有人秘密地尋找沙皇一家的遺骨。終於在1978年在發現滅屍現場,繼而又在礦井中發現沙皇與親屬的遺骨,上面有斧剁鋸拉過的痕跡。
出於鞏固政權的需要,執政黨殺戒大開,暴行愈演愈烈。為了遮人耳目,1922年,布爾什維克把別爾嘉耶夫、布爾加科夫等一百餘名俄羅斯著名知識份子裝上輪船驅逐出境,社會良知幾乎一網打盡。為了所謂淨化社會環境,列寧還下令槍斃了200多名妓女。
斯大林執掌政權以後,殺人如麻,如入無人之境,法西斯暴政達到巔峰。據王康先生的研究資料證明,從1928年開始,以「人民」、「革命」、「歷史真理」、「祖國安全」、「人類理想」的名義,一場整整持續了十年的政治鎮壓血腥登場了。
一億二千萬農民被捲入到「集體化」的歷史浩劫之中,至少有一千萬農民和三百萬兒童直接死於災荒和飢餓。
1990年,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公布了一個數字,從1930年到1953年期間,蘇聯有三百七十七萬八千二百三十四人死於非命。到1991年,蘇聯克格勃首腦克留奇科夫宣布了一個數字,從1928年到1953年,斯大林主掌大權的25年期間,蘇聯有450萬人死於非命。歷史的記錄更為駭人,在斯大林大權獨攬的25年中,死於非命的俄國人總數,下限是2,200萬,上限是6,600萬。從1937年到1938年,即布哈林被捕入獄到審判處決的幾百個日日夜夜中,僅在莫斯科一地,一天就有上千人被槍斃。莫斯科火葬場的焚屍爐烈焰滾滾,不分晝夜地火化掉源源不斷的血肉模糊的屍體。布哈林等高級官員大部被處死。
這些史無前例的暴行,一直被關在黑匣子裡,直到戈爾巴喬夫執政時才由給布哈林平凡開始,陸續暴露於世人。而最終解決這一問題的是主張「必須說出真相」的葉利欽。
1998年7月17日,葉利欽於聖彼得堡舉行的沙皇葬禮上為暴力革命給前蘇聯人民帶來的世紀傷痛公開懺悔。懺悔書很短,但字字千鈞,對人類反思暴政極具借鑒意義,故一併引述:
親愛的公民們:
這是歷史性的一天,殺害俄羅斯帝國最後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家族的事件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對這個極端殘酷的犯罪,我們長期以來保持沉默,現在必須說出真相。
葉卡捷林堡的屠殺,已成為我們歷史上恥辱的一頁。現在我們以安葬犧牲者的方式,為前人的過失贖罪,為無恥的犯罪懺悔,也為我們所有的人懺悔。因為不能為這樣的犯罪辯護,再不能為政治目的與愚蠢的暴行開脫,我們再不能自我欺騙。
處決羅曼諾夫皇族的事件,造成了俄國社會的分裂,後果留給今天。安葬葉卡捷林堡犧牲者的遺骸,是人類正義的審判,是民族團結的象徵,也是為很多人共同參與暴行的贖罪,我們所有的人都要為民族的歷史承擔責任,這是我作為總統和個人今天必須在這裡的原因。我在被殘酷殺害的犧牲者的靈前鞠躬致敬。
建設新的俄國,我們必須依靠她的歷史傳統,俄國歷史的許多輝煌篇章,與羅曼諾夫王朝密切相關,但是和尼古拉二世名字相聯繫的,也有慘痛的教訓--企圖僅僅依靠暴力和毀滅去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
我們必須終結這個世紀,對俄羅斯來說,這是一個血腥的世紀,俄國失去和諧的世紀。伴隨這個終結的是不分種族、宗教和政治信仰的懺悔,這是我們的歷史機會。在這二十一世紀的前夜,必須為我們的後代著想。讓我們悼念死於暴行和仇恨的無辜犧牲者,願他們的靈魂安息。
比較葉利欽的和勃蘭特的懺悔,相同點是,他們都是為國家的暴行懺悔。不同的是,一個是前蘇聯莫斯科市委書記,一個是來自前納粹德國的總理。布爾什維克的暴行的來自馬克思主義的暴力學說,希特勒的暴行來自法西斯主義的納粹理論。我們驚奇的發現,這兩種主義最後居然殊途同歸,最終走向暴力,走向反普世價值,走向反人類,走向滅亡。
懺悔,是為了遠離暴政,祈願國家永遠成為民主、自由、人權和正義的載體。
公民是國家的主人,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為民族的歷史和苦難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