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優秀的小說往往有共通之處,比如: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開頭與結尾。(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很少有人能在寫作上無師自通,大部分作者在「燒完」自己可憐的人生閱歷後,就陷入無從下筆的尷尬。尤其是寫小說,主線、邏輯、節奏感、圓形人物、氛圍渲染等,寫一本小說是一場漫長的戰役,若有幾本關於小說的小冊子,興許會事半功倍。
小說不像數學題,它沒有標準答案,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小說公式,不同作家對小說的理解也大有不同。但是,諸多優秀的小說往往有共通之處,比如: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開頭與結尾。
《百年孤獨》中,「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准會想起父親帶他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又如:明確的人物動機和呼應動機而成的故事。《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的動機就是重遇黛西,故事的跌宕起伏都因之而生。蓋茨比的人物弧光也得以完善。除此之外,洗滌陳詞濫調、懂得「言有盡而意無窮」、找準敘述視角等,也是優秀小說的共同品質。
下面分享幾部優秀小說的開頭,並作出分析,僅供參考。
一、維吉尼亞・伍爾芙《達洛維夫人》
「Mrs. 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達洛維夫人說自己要去買花。)這是維吉尼亞・伍爾夫的代表作《達洛維夫人》的開頭,也是一個令人過目不忘的開頭。
在此,一個明白愛情與歡喜僅僅關於自己的女性橫空而出,她渴望掙脫囚籠,卻又患得患失,貪戀自由的樂趣,又糾結於日常瑣碎。高度的自我存在感塑造了她,卻也淹沒了她。
她是又不是伍爾夫,她被稱作達洛維夫人。首碼是個Mrs。她曾在作者的第一部小說《出航》中短暫出現,如今她要自己舉辦宴席。她要在意識流中暴露自己的懦弱、自私、懷疑、患得患失,但毫無疑問,她會讓讀者心生共鳴、溢出同情。
《達洛維夫人》的創作年份是1923~1925年,那時候,「布魯姆斯伯裡的王后」不安於鄉下的傭人與助理。她像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囚鳥,歇斯底里,惴惴不安。她明白丈夫倫納德的好心,可她意識到自我正隨著倫敦漸行漸遠。
「達洛維夫人說要自己去買花。」這是一句曖昧含糊的開場白。緊隨其後的句子是「因為露西有她自己的活兒」,第一句是意志與行動,第二句轉移到達洛維夫人的思想活動。略去了一句「達洛維夫人自言自語」。「多好的早晨啊--涼爽宜人」,達洛維夫人心情大好,僅僅因為她可以自己去買花。
二、費茲傑羅《了不起的蓋茲比》
In my younger and more vulnerable years my father gave me some advice that I've been turning over in my mind ever since.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he told m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在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這兩段話帶出了小說的敘述者尼克。必須再次強調--尼克絕非菲茨傑拉德本人,也不是純粹的中立敘述者,它在小說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首先,他是文學世界裡典型的闖入者,紐約是小說的核心地點,但尼克出身於中西部,儘管與湯姆、黛西等人有些許聯繫,但成長環境的差異,還是為尼克保留了新奇而審慎的目光。將尼克與湯姆等定居紐約的上流人對照,尼克的氣質更「乾淨」。
其次,尼克是一個十足的懷疑者,被動而猶豫不決的男人。他既認為蓋茨比代表自己鄙夷的一切,又發自內心欽佩蓋茨比。
自小出生於中西部大族的他(小說道:「我家三代以來都是這個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實的頭面人物。姓卡羅威的也可算是個世家,據家平傳說我們是布克婁奇公爵的後裔,但是我們家系的實際創始人卻是我祖父的哥哥。」),一邊遵循著父親的訓誡,一邊又對眼前事保持懷疑。
他說「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正是出於士族的良好教養。開頭的這兩段話,實際上點出尼克的兩種氣質:寬容與極高的道德感。所以他始終銘記的話才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也只有這樣一個人參與到敘述中才令讀者信服。因為他寬容,所以他能理解販賣禁酒的蓋茨比的處境,同情出生貧苦的後者;因為極高的道德感,他對物質豐饒卻道德敗壞的東部上流圈子難以忍受,於是,他最終離開東部變得合情合理。
尼克繼承了父親的謙遜品質,慣於做一個傾聽者,他對所有的人都保留判斷,「這個習慣既使得許多有怪僻的人肯跟我講心裡話,也使我成為不少愛嘮叨的惹人厭煩的人的受害者。」
所以,這個限知敘述者能夠成為連接蓋茨比、湯姆、黛西、喬丹等人的橋樑,試想一下,換作別人,如此充分的銜接度都是無法完成的,比如:湯姆對蓋茨比知之甚少,以他作為敘述者,蓋茨比就會徹底落入迷霧之中,焉論他對蓋茨比的不屑。
倘若用蓋茨比作為敘述者,更是一場災難。蓋茨比這樣一個古希臘式的悲劇人物,他的美感建立在適當的神秘之上,建立在別人對他的仰望之中,悲劇英雄毀於話多,敘述者恰恰是話多之人。所以,尼克是合適的敘述者。
菲茨傑拉德在《最後的大亨》的筆記中說:「行動即角色。」儘管蓋茨比直到小說第三章才正式出場,但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第一章,甚至最開始的文字,菲茨傑拉德就在為塑造蓋茨比花費心思。
菲茨傑拉德為了營造蓋茨比的神秘氣息,運用了小說寫作中經典的「未知其人,先聞其名」。章回小說《三國志通俗演義》就是運用這一手法的典型例子,諸葛孔明在小說中「大智近妖」,但直到第三十七回他才真正出場,可在他行事之前,讀者卻已然心覺諸葛孔明非比常人。
蓋因作者在小說中經他人(如徐庶、司馬徽)之口,渲染了諸葛孔明的大才,甚至道:「可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這便是「未知其人,先聞其名」。
三、石黑一雄《別讓我走》
《別讓我走》對絕望的渲染藏在一些不易察覺的字句裡,尤其是小說的前半部分,當凱西看似瑣碎而冗長地記錄校園裡的生活,惹得讀者厭倦撓頭,束之高閣,隱喻悲劇的線索卻早已藏在凱西的敘述中。比如開頭的一段:
「我的名字叫凱茜・H。我現在三十一歲,當看護已經十一年多了。我知道,這聽起來時間夠長的了,但是事實上他們希望我再做八個月,幹到今年年底。」
當讀者對小說情節一無所知,他們也許會認為這不過是一位專職看護者的平靜自述,但在此,石黑一雄運用了詞彙的多義性和不同人預設的差異來建構文本的內涵。
這句話的關鍵字是「看護」。於讀者,「看護」是凱西的職業,十一年可以被理解為凱西的工作時長。但在《別讓我走》中,「看護」不只是一份工作,還含有精神慰藉的意味。
如學者蘇坤、黃瑩所說:「人類培養克隆人的最終目標,就是讓他們在花樣年華時成為器官捐獻者。在捐獻之前,「還未捐獻器官的克隆人」會經人類培訓後,當一段時間的看護,主要是提供精神慰藉給「已經開始捐獻器官的克隆人」,其目的是為了縮短克隆人每次捐獻器官的恢復時間,以便更快地進入下一次捐獻。」
只有體會到這層語境,才能明白這短短兩句話的悲涼與無奈。所以,凱西說「幹到今年年底」,還有一絲趨近死亡的失落。只是,人類社會倘若演變至此,得製造與人無異的克隆人出來,來捐贈給人類器官,這樣豈不是致使社會變得道德更為低落,甚至是人性無存了?神佛創造出萬物之靈--人類出來,自有真理含存其中,倘若人類又再製造「專門為捐獻器官而存在的克隆人」出來,只會是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