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古典園林。(攝影:李雲飛/看中國)
就是這樣,就是這麼一個一團和氣的父親,滑稽而冷漠地把一家妻女逼上絕路。然而,看著他那懦弱的神情,怎麼也讓人恨不起來,怒不起來。只覺得他可憐!天下第一可憐人!他心裏頭苦極了,豪賭排遣一下,能把他怎麼樣呢?
她母親一直忙得頭頭是道,終年在看衣料,請裁縫,換廚子和樂師,為父親還了賭債,她總是會哭鬧一場,然而不妨礙梳頭娘子來給她梳頭,洗好臉,下樓接著去忙,每天的日程很滿,她還忙得有條有理,長長的一天讓她過得有聲有色。她在這長板橋打開門來討生活,把兩個親生的女兒也先後推進了火坑,饒是如此,家裡依然欠了無數的債,女兒的一生都讓她斷送了,然而,能怨她嗎?她是被誰斷送呢?這恩恩怨怨裡,她們要打發的不過是這個肉身,這一生的光陰。
她也鬧過,自己雇了船,將自己的一份家當搬上船,搬到蘇州去,住在山塘街的河房邊。她喜歡蘇州,枕河人家,煙波橫塘路,那一領一領的石拱橋下,蘇州的河水是天底下最文氣的水。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滿目的桃花流水人家,還有人世的鮮艷繁華,也是一種方便。她喜歡。住不了多久,妹妹便找來了,妹妹來了,娘自然也找過來。不幾天,爹也默默地,出現在廚房裡。他們一個一個單獨出現的時候,個個都是她要抱頭痛哭的骨肉親人,合在一起,日子便是漿糊,怎麼都脫不開身。
「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餘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餘佐忠節公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回,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而忽作,必欲駕小舟去。餘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疁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游關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嘆。友云:「子誤矣!前以勢劫會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相視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感子慇勤,以凌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贈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復長齋,茗簡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餘以老母在舟,統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自此餘不復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回:「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余笑回:「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於言突至,余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復宛轉云:「君倘不終棄,誓待昆堂上畫錦旋。」余答曰:「若爾,當與子約。」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
歸歷秋冬,奔馳萬狀,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餘。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謝陳姬。蓋殘冬屢趨餘,皆未及答。至則十日前復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昵之者,集千人嘩動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餘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是晚壹鬱,因與覓舟去虎疁夜遊。明日,遣人至襄陽,便解維歸里。
秦淮河邊的女子,冒襄最不能忘懷的,是陳姬圓圓。訂下的盟約,在兵荒馬亂自身難保的歲月裡,脆弱得像浮冰或露珠一樣,並不曾有過兌現的可能性。只是,她如「孤鸞之在煙霞」的韻致,在他的記憶裡,永遠曼妙,隨著歲月的流逝,改朝換代的巨變裡,再回首時,自是沉痛至極。
秦淮河邊的歌舞管弦,那些繁花似錦的女兒們都保不住了,自然,大明朝也是徹徹底底地亡了。山河易主,「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陳圓圓卻成了亂世裡的傳奇,冒襄離去後,陳圓圓再次被崇禎朝的國丈田弘遇強行擄走,送往京城,原打算去討好他曾經的女婿崇禎皇帝,以此鞏固女兒去世後的田府依然能擁有昔日的地位和恩寵。不知他怎樣看待自己女兒的死,大抵他的悲傷還比不上皇帝的傷痛吧。而他心裏對這個焦頭爛額國事纏身的皇帝女婿的看法,不外如自己一樣,是個好色的男人。陳圓圓在京城,輾轉流落到吳三桂的府邸,好事者一直傳說,是因為她被擄走,吳三桂才引來清兵入關,殲滅了李自成軍隊。
「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綺。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吳偉業的圓圓曲,字字句句,都是體己懂得,都是哀戚和負疚。亂世裡,百無一用是書生。長板橋的女子們,都是這般流落他鄉,餘生淒涼。並不曾有一個書生護得住她們。
當初,是冒襄拒絕了她,辜負了她。不然,往後的世事當不至於如此罷。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那是他餘生裡的一個咒符,他從來不曾說出過,然而,沒有那當日不曾踐約的光福香雪海,也不會有如皋冒府的影梅庵吧。每年冷風雪裡,梅花開的時候,都在回應陳圓圓當日的那一句邀約-----「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
天下大亂後,長板橋不復再是溫柔鄉。陳圓圓被豪強搶入京城,美人王月生被張獻忠生生殺死。她急煎煎投奔冒辟疆,冒公子推三阻四,讓她晾在那裡。理由自然是怕麻煩,她身份在籍,家中欠債許多,情急心切之下,撞到的都是冒公子的冷面冷心。她派了父親去如皋冒家,一趟一趟地去,多數是碰不上他,也有能碰上他的時候,然而,這個瘦小的畏縮的老僕人,面對冒襄以及他家的森嚴門第,怯懦到話也說不成句。他在冒府受到何等的待遇,如何面見冒襄的情景,回到家裡,並不曾說個詳細。不知為何,小宛竟然也沒有力氣去問個究竟。她能感受到的,便是深深的難堪與羞恥。她知道,冒襄對這位說起來也攀附得上是岳丈的老人,不會有什麼情份與禮數。然而,亂世裡,她只是一心一意要嫁到冒家來。冒襄一次次辭別她,從前辭別陳圓圓,理由都是一個孝子的理由。他的父親在襄陽做官,圍困於亂兵之中。他需要去拯救父親,而這種風月之所的誓盟,怎能和父親大人相提並論呢?他看見那枯瘦老者,大抵想不起來,董姬也會有父親。
是錢老夫子,二三天裡將這些冒襄眼裡天大的難處,一一克化,為她還了債,退出樂籍。又張羅一隻船,披挂紅紗,裝了她的嫁奩,從蘇州出發,送到江東如皋。
冒襄對著這位宗伯,自然是拱手作揖,口中千恩萬謝的,還能怎麼樣呢?他不可能不收下這份盛情,尤其是錢虞山的美意,只是,老不死的錢謙益的那些風流行徑,他不是不知道,大抵秦淮河的女人,長的幼的,年輕的年老的,上下幾輩人,莫不和這個風流教主有點過從。他嫌惡這些,且,秦淮河的好女子,他心頭當首推陳姬圓圓。輾轉兵難戰火之中,流落強人之手的陳圓圓,他最喜歡的女子。若是那個風度出彩,歌喉婉轉,宜嗔宜笑的女子,在這偏安一隅的水繪園裡自由自在,與他朝夕相見,白頭到老,這個亂世,也並非一無是處的。每每念及於此,他只看到自己生為男兒的種種無能,只覺得萬種心灰意懶,對這送上門來的董氏,自然也轉了顏色,沒有好聲氣,連行動也隔絕起來。董姬進門的那幾個月,他只由著家中的妻子,三姑六婆折騰,每日裡只淹滯書房,重門深鎖,囑咐書僮,外客莫入。當然,一日裡遠遠近近的文人士紳們來訪,他還是要打開門來,桃李春風地相見。他唯一的不想見,只是家裡的小妾董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