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兩代皇帝的皇宮──紫禁城。(圖片來源:Adobe stock)
不忍再看,董鄂妃帶笑道:「吳大學士請起。」
他誠惶誠恐地,緩慢地起身,退到座邊,一經低眉垂首。董鄂妃轉而問皇帝:「你們正在聊些什麼?我來了倒是亂了皇上和大學士的清談雅興。」她的一口吳音,再是父親鄂碩滿臣之女,也改不了她的南音。她存了心的,想看看他五雷轟頂的驚恐。
「我們講些文學詩書。愛妃、吳大學士快請坐下,不必拘禮。吳大學士正在給我講周禮。我們接著聊吧,愛妃也是懂史的,與朕一道聽聽。」皇帝拽著她的手將她拖到座塌前坐下,早有小太監設好了座位。她的宮女在敏捷地佈置茶具。她不必看,也能感應到,遵旨坐下的吳偉業,他的清癯的秀氣的江南讀書人的樣貌,依如從前。只是雙鬢略有花白,從前,那頭系方巾,身著青錦直裰,寬袍長身的書生樣貌,在長板橋邊,緋紅淡金的紗籠著的靡麗燈火,長笛橫吹,風流倜儻的書生們在月下縱情言笑。那時候的吳梅村,是第一瀟灑的人。董鄂妃心裏想起當初的一場場笙歌漫舞,花前月下的歡宴場上,卞玉京時時與他相視一笑的情景,當他說話時,她雙目緊緊地凝望他,這世上除了他再無花月再無歌舞再無美酒佳餚。有他在她眼前,便是人世間的無限美意。再多要求一點別的,簡直都是折了福。
後來,他到底沒有娶她,任由她一個人,在亂世之中,掙扎求存,顛沛流離。
此時,他斂容垂首,刮得寸草不生的前額,泛著青光。還朝換代後,忍辱偷生的恐懼,惶恐,全在那顆泛著青光的頭顱上。他低眉斂容,那垂垂的長衫,也是一腔斯文和避世的樣子,這些滿腹詩書多情善感的漢人學子,你永遠不知道,他的無情無義到底出自何處,會讓他那麼罔顧情人的死活。聽說,卞玉京做了道士,而今已是方外之人了。
當然,她並不以為自己比他強了哪裡,他們都是最懂得迂迴和保全自己的漢人。
他應該認出她來了。她的面容,還有溫婉的南音,足夠他瞬間領會這個秘密。
她轉頭看完皇帝,道:「我且要四處逛逛,花開得這麼好,悶在屋子裡,我是坐不住的。」
「愛妃這樣道理,顯得我和吳學士倒是不知花事的俗人了。」福臨在興頭上,並沒有打算中斷他們的對話。
她笑吟吟起身:「你們是天下大事,人間古今,多少個春天都在其中了。」她對皇帝,側身福了一福,便起身離開。
眼睛的餘光裡,她看見那人惶恐地垂手而立的樣子。有生之年,這是他們最後一面了。
隔了些日子,聽說,吳偉業遭遇母喪,告丁憂還鄉了。
然而她知道,他已經知道了,便不會不說出這個秘密的。他會把這個諱莫如深的秘密,藏進他的詩文篇章裡,流傳後世。她瞭解他,或者,瞭解如他這樣的綿軟然而又永不馴服的南方學人,他們看起來什麼都怕,然而,卻到底什麼都不怕。
冒襄的《影梅庵憶語》裡寫道:余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於關帝君錢。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偕」。余時佔玩不解,即佔全詞,亦非宮洺語,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虔卜於關帝廟前,願以終身事余,正得此簽。秋過秦淮,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與西華門。」則仍此簽也。「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嗟呼!余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
「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雲軒』。父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余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余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咸來先告哉?」
冒襄的《影梅庵憶語》至此嘎然而止,不曾收尾,當初也許是因為種種刺心,不能提筆完成,然而,他活了很長很長的年紀,同輩的人,都死光了,他卻一直活到了康熙朝,八十高齡方才辭世,他有的是時間,去寫完這篇文章,卻到底不能。也許,是他突然意識到,這樣沒有結尾的文章,方才最是意味深長的,可思之無窮……
世間所有的枯榮,最後,都會這樣敗給時間罷。那些繁花似錦、恩愛交融的日子,原只是幻像,短暫如電石火花,卻令人為之忘情。而漫長的分離,死亡之前長達一生的距離,溝壑,洪荒時空輾轉生死,人海裡的追尋,迷失,抑或久別重逢,才是生命的內容,看似繁盛,實則無盡悲涼,全無必要。憶是亙古的一條河,人間的痴男女,各有所衷,各有所憶。河邊的人擺渡、涉水,一生都流連那條長河……
紫禁城中的董鄂妃,於順治十七年死亡。據史書記載,她懷孕後,皇帝欣喜極矣。只是,董鄂妃和她生的孩子,到底福薄。剛出生的愛子不幸夭折,母親為之悲痛而死。總之,這個美麗的女子,她在皇帝地動山搖的傷悲中,無可奈何又如釋重負地闔眼逝世。彷彿一個疲憊的演員,終於演完她情節詭譎的劇本。
她死亡之後,年輕的皇帝萬念俱灰,拋下江山社稷,削髮出家,皈依為僧,他的去向,到底是史書上記載的,22歲死於天花,還是悄然出世為僧,他的歸處一如她的身世,共同成為時間裏的不解之謎。大清朝在順治之後,迎來了長達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尤其是康熙皇帝,佟佳氏的孩子,他登基繼承大寳,一生事業做得極其漂亮,功勛蓋世,千古一帝。和他相比,清世祖順治只是一個黯淡的背景。他和董鄂妃的故事,也是那樣破碎且淒清,實情如何,好似已然無關緊要了。誰說一個故事的猝然結束,不是因為天命呢?
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這是吳梅村為題董小宛畫像寫下的組詩中的一首。他到底,用他的筆,將他經歷過的江山人物,辜負過的君恩和美人,終其一生回望的痛和悔,秦淮河邊的青春歡愉和花月靡麗,全部都記錄在他的詩文裡,流傳後世。當然了,包括她的身世和秘密--他既然知道了,就不會忍住不說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