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教授、國學大師季羨林曾遭殘酷批鬥。(網絡圖片)
一年多來,我看夠了鬥爭走資派的場面:語錄盈耳,口號震天;拳打腳踢,耳光相間;謾罵凌辱,背曲腰彎;批鬥完了,一聲「滾蛋」,踢下鬥臺,汗流滿面。到了此時,被批鬥者往往是躺在地上,站不起來。我作為旁觀者,膽驚心顫。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現在豈但辱而已哉!早已超過了這個界限。我們中華古國,禮儀之邦,竟有一些人淪落到這種程度,豈不大可哀哉!原來我還可以逍遙旁觀,而今自己已成甕中之鱉,阱中之獸,任人宰割,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了!何況還有別人都沒有的裝滿半焚信件的籃子、一把菜刀和蔣介石的照片。我就是長出一萬張嘴,也是說不清了。
我已是「罪大惡極,罪在不赦」。當時要我承認「天王聖明,臣罪當誅」,那是絕對辦不到的。我知道,我的前途要比我看到的被批鬥的走資派更無希望。血淋淋的鬥爭場面,擺在我眼前。我眼前一片漆黑……我何去何從呢?我必須作出抉擇。抉擇的道路只有兩條:一是忍受一切,一是離開這一切,離開這個世界。第一條我是絕對辦不到的,看來只有走第二條道路一途了。
決心一下,決不回頭。我心情平靜,我考慮我這五十多年的一生最後幾個鐘頭必須做的事情。我有點對不起陪我擔驚受怕的我那年邁的嬸母,對不起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伴我度過了40年的老伴,對不起我那些兒女孫輩,對不起那恐怕數目不多的對我仍懷有深情厚誼的親戚朋友。我對不起的人恐怕還有很多很多,我只能說一句:「到那邊再會了。」我把僅有的幾張存款單,平平淡淡地遞給嬸母和老伴,強抑制住自己,沒有讓眼淚滴在存款單上。我無言地說:「可憐的老人!今後你們就靠這一點錢生活下去吧!不是我狠心,也不是我自私,茫茫宇宙,就只給我留下這樣一條獨木橋了,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她們的感情也沒有激動,眼淚也沒有流下。我沒有考慮立什麼遺囑,那毫無用處。伴我一生的那些珍貴的書籍,我現在管不了啦。這就是生離死別的一幕,一切都平靜得平淡得令我害怕。
我半生患神經衰弱失眠症,中西安眠藥服用的成籮成筐,我深通安眠藥之學。平日省吃儉用,節約下來不少,丸與水都有,中與西兼備。這時我蒐集在一起,以丸打頭,以水沖下,真可謂珠聯璧合,相輔相成。我找了一個布袋子,把安眠藥統統裝在裡面,準備走出門去,在樓後爬過牆頭,再過一條小河和一條路,前面就是圓明園。一切都準備就緒,只等我邁步出門——
我驀地聽到空中一聲斷喝,像一聲霹靂:「把季羨林押上來!」於是走上來了兩個紅衛兵,一個抓住我的右臂,擰在我的背上;一個抓住我的左臂,也擰在我的背上。同時一個人騰出來一隻手,重重地壓在我的脖頸上,不讓我抬頭。我就這樣被押上了批鬥臺,又踉踉蹌蹌地被推到臺的左前方。「彎腰!」好,我就彎腰。「低頭!」好,我就低頭。但是脊梁上又重重挨了拳:「再往下彎!」好,我就再往下彎。我站不住了,雙手扶在膝蓋上。立刻又挨了一拳,還被踢了一腳:「不許用手扶膝蓋!」此時雙手懸在空中,全身的重力都壓到了雙腿上,腿真有點承受不了啦。
這是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受到的批鬥。它確實能令人驚心動魄,畢生難忘。它把人的殘酷的本性暴露無遺,然而它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一條命。「這樣殘酷的批鬥原來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裡想,「有此一鬥,以後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是活下去吧!」我心裡又想。可我心裡真是充滿了後怕。如果押解我的紅衛兵晚來半個小時的話,我早就爬過了樓後的短牆,到了圓明園,服安眠藥自盡了。
我此時正坐著噴氣式,兩腿酸痛得要命。我全身精力都集中到腿上,只能騰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聽發言。發言百分之九十九是污蔑、捏造、羅織、說謊。我的頭腦還是清楚的,但是沒有感到什麼憤憤不平——慣了。他說到激昂處,「打倒」之聲震動屋瓦。宇宙間真彷彿充滿了正氣。這時逐漸有人圍了過來,對我拳打腳踢,一直把我打倒在地。我在大飯廳陪鬥時,只聽到拳打腳踢的聲音,這聲音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這次卻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否已經鼻青臉腫,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不久有人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是更激烈的拳打腳踢。
我下定決心,不再去想,還是專心致志地考慮眼前的處境為佳,這樣可能有點實際的效益。我覺得,我在當時的首要任務是鍛練身體。這種鍛練不是一般的體育鍛練,而是特殊的鍛練。說明白一點就是專門鍛練雙腿。我分析了當時的重重矛盾,認為最主要的矛盾是善於坐噴氣式,能夠坐上兩三小時而仍然能堅持不倒。我在上面已經談到過,倘若在批鬥時坐噴氣式受不住倒在地上,其後患簡直是不堪設想。批鬥者一定會認為我是故意搗亂,罪上加罪,拳打腳踢之外,還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來懲罰我哩。我必須堅持下來,但是堅持下來又是萬分不容易的。坐噴氣式坐到半個小時以後,就感到腰酸腿痛,渾身出汗;到了後來,身子直晃悠,腦袋在發暈,眼前發黑,耳朵轟鳴。此時我只能咬緊牙關。我堅持再堅持,到了此時,台上批鬥者發言不管多麼激昂慷慨,不管聲音多麼高,「打倒,打倒」的呼聲不管多麼驚天動地,在我聽起來,只如隔山的輕雷,微弱悠遠而已。
這樣的經驗有過多次。自己覺得並不保險。為了徹底解決、根本解決這個主要矛盾,我必須有點長久之計。我於是就想到鍛練雙腿。我下定決心,每天站在陽台上進行鍛練。我低頭彎腰,手不扶膝蓋,完全是自覺自願地坐噴氣式。我心裡數著數,來計算時間,必至眼花流汗為止。這樣的體育鍛練是古今中外所未有。如果我不講出來,絕不會有人相信,他們一定會認為這是海外奇談。今日回想起來,我真是欲哭無淚呀!
站在陽台上,還有另外一個作用,我能從遠處看到來我家押解我去批鬥或審訊的紅衛兵。我脾氣急,幹什麼事我都從來不晚到。對待批鬥,我仍然如此。我希望批鬥也能正點開始。至於何時結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站在陽台上,還有意想不到的發現。有一天,我在「鍛練」之餘,猛然抬頭看到樓下小園內竹枝上坐著的麻雀。此時已是冬天,除了松柏翠竹外,萬木枯黃,葉子掉得精光。幾桿翠竹更顯得蒼翠欲滴。坐在竹竿上的幾隻小麻雀一動也不動。我的眼前一亮,立刻彷彿看到一幅宋畫「寒雀圖」之類。我大為吃驚,好像天老爺在顯聖,送給我了一幅畫,在苦難中得到點喜悅。
季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