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右)夫婦跟女兒滿妹一家人。(網絡圖片)
剛過完1989年元旦沒幾天,父親(胡耀邦)的警衛秘書就打電話給我,談到父親多次問起滿妹現在忙些什麼,是不是很快就要出國了。
我知道父親一定是想我了,便撂下手頭已經辦得差不多的工作,向單位請了幾天年假趕往長沙,想在臨行前再陪父親聊聊天,散散步。
跟父母一起住了三天,我對父親說:「爸爸,我得回北京了。出國前醫學會要召開全國第二十次會員代表大會,我負責大會文件和會務組織;另外,也還有些工作要交代。」
沒想到父親居然一反常態,執意不讓我走,竟說:「開會的人多得很,不缺你一個嘛!」轉而問我,「你去過廣西沒有?」
我怔怔地回答:「80年代初去過一次。」
父親笑了:「噢,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廣西變化大得很,一起去看看嘛!」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多陪陪他呢!於是我和父親商量,到南寧的當天下午我就走。
父親一愣,詫異地問:「這麼急?」他停了一下,又說,「好嘛,好嘛,要走就走吧!」
在火車上幸福地和父母晃蕩了一天,到南寧已經是次日中午。看著大家安頓好都住下後,就到了向他們告別的時間。
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天父親穿著深駝色的中山裝,外面披了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夾大衣。他和母親一起出來送我,走在母親和一群工作人員的前面。我們倆並排走著,他右手指間夾著香菸,無語地一直把我送到賓館外院的汽車旁。
一路上他都在微笑著,可眼神兒裡卻漾出我從未見過的傷感。就在這一剎那,我似乎感應到了某種無法詮釋的人體信息,體內隨之旋起一股黑色的悸動。在這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下,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摟住了父親的脖子,當著那麼多認識和不認識的工作人員的面就哭了起來,淚水像溪水般不停地流出。
父親靜靜地摟著我,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任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一句話也沒說。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克制住自己,哽咽著,不知為什麼突然冒出了一句話:「爸爸……你,你可一定……一定要等著我回來啊!……」
父親慈愛地說:「當然嘛,當然嘛!」
他看著我淚流滿面地上了車,直到汽車開出很遠,還在向我揮動著手臂。
突然間,我發現父親蒼老了許多,慈祥的臉上似乎有一絲抹不去的惆悵,單薄的身軀顯得那樣淒涼,流逝的歲月無情地蠶食了父親那生動的表情和不倦的身影。隨著汽車漸漸遠去,我極力在視野裡尋找著他,可離別竟是那樣迅速。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盡快買一臺攝像機,記錄下日常生活中真實、熱情和充滿活力的父親。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竟沒有在父親在世時實現。
回到北京,我仍無法擺脫那種被稱作心靈感應的陰影,它使即將在我面前展現的未知的西方世界變得興味索然……
至今我們還無法解釋第六感,也無法破譯這種人體信息,它實在太神秘,神秘得連它的存在都變得可疑。但我確確實實地感知到了。
我黯然神傷地飛向了大洋彼岸,卻把一顆心沉甸甸地墜在了中國。
跨越太平洋的焦慮
1989年,北京六四學生祭悼胡耀邦。(圖片來源:64memo.com)
我在1989年3月3日抵達美國西北部的海濱城市西雅圖,如約到健康和醫療服務中心(後改名為PeaceHealth)進修。
根據中華醫學會與這家中心的交流協議,醫學會每年派出一名從事管理的女性,到那裡進行為期一年的培訓,學習醫院和醫療管理。我是學會派出的第二名進修人員,住在擁有這家醫療服務中心的教會的集體宿舍裡,和一群大多是退休的修女們生活在一起。
這所美國天主教會的慈善機構宿舍,坐落在風光旖旎的西雅圖湖畔。那在微風中蕩漾的藍寳石色湖水,碧草間綴滿五彩繽紛花朵的林間小路,躡步輕行的現代修女,餘暉晚照的湖邊木椅……一切一切都浸透著濾盡塵世俗念的宗教式的靜謐。
然而,它這有如世紀般漫長的寧靜,很快就被我打破了。
那是當地時間4月7日晚上,我忽然心緒煩亂,坐在宿舍裡讀不下書,跑到起居室看不進電視和報紙;走進地下室的琴房,將一首首鋼琴曲彈得雜亂無章;轉到湖邊散步,又感覺渾身倦怠……整晚都坐臥不安,神不守舍,惶惶然似不可終日。
當我漫無目的地走進餐廳坐下喝茶時,一位嬤嬤像雲朵似的輕飄過來。她好像發現了我的失態,用聖母般溫柔的細聲問道:「親愛的,最近家裡來信了嗎?」
這再平常不過的問候和輕柔的話語,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竟像一道開啟了的閘門,使我一下子淚如雨下,止不住地哭了起來。
坐在其他桌旁喝茶的修女們見狀,紛紛走過來勸我。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淚雨漣漣地居然哭了一個多小時,才神情恍惚地回到自己住的房間。進屋還沒坐下,電話就響了。
我愛人操著盡可能平靜的語調從太平洋彼岸告訴我:「爸爸病了,現住在北京醫院。」
我馬上截住他的話,急切地問:「是心臟病嗎?是不是需要我馬上回去?」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或許是怕我再追問下去,他匆匆掛斷了電話……我從木然中清醒過來,放下電話,急匆匆提筆給家裡寫信。
第二天一早家信發出後,我的情緒竟突然如這幽靜的修道院般平靜下來,直至14日黃昏。
那是西雅圖一個景色秀麗的日暮時分,為了緩解一天學習的緊張,我像往常一樣,飯後沿著湖畔散步。可是走著走著,那似曾相識的煩躁不安,竟鬼使神差地又出現了。我兩腿酸軟,順勢坐在草地上,淚水泉湧般奪眶而出。初春的料峭寒意,使無聲的淚水像冰雪似的冷卻著我的心;人也像被凍住了似的呆坐在落日的黃昏裡,直到夜幕降臨。
好容易平靜下來,剛回到宿舍,我愛人的電話又來了。他急火火地說:「媽媽要你馬上趕回來!」
當時正是晚上9點多鐘,後來我換算了一下西雅圖與北京的時差,那會兒正是父親的心臟猝然停止跳動的時候。
如同千萬隻蜂蠅同時振動起它們的翅膀,我的腦子裡頓時嗡聲一片。
(選自胡耀邦女兒滿妹撰寫的《思念依然無盡——回憶父親胡耀邦》)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