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8日,人們站在深圳300米高的賽格廣場附近觀看。(圖片來源:STR/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1年6月18日訊】5月25日,深圳對外界釋放了收緊落戶的信號。學歷、年齡等標準調整後,深圳或將成為中國內地繼北京、上海的第三難入戶城市。隱秘的事實是,這個由大量外來人口創造的特大城市在優化城市人口結構、調控房價的同時,很可能只能成為一些人的經停站。「來了就是深圳人」的口號,也變得越來越遠離實際。
這就是深圳
某種程度上,深圳讓貴州人吳詠梅有了人生的轉機。2007年,初中畢業的她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來到深圳龍崗,在一間皮具廠開啟了她的「深漂」之旅。她第一次去福田,看見高樓大廈,那是和農村不一樣的圖景,「哇哦!這就是深圳!」她還在工廠裡收穫了愛情,不久之後,她組建了家庭。
那幾年,吳詠梅一個月能掙900元,相比於同期在東莞和佛山打工的同學,要高出個兩三百元。在流水線上,她日復一日地做著相同的工作,過著「宿舍到工廠」的兩點一線生活。沉悶的工廠裡,最活躍的時候是和三四百個人在深夜加完班後搶一間澡堂。就這樣,她度過了3年。
在這個「搞錢」的城市,她無形擁有兩種身份:受惠的打工者和勤勞的貢獻者。
公開的數據顯示,改革開放40年來,深圳GDP從1.86億元增長至2.69萬億元,漲了1.3萬倍,在吳詠梅來到深圳的第一年,深圳第二產業(工業)增加值佔全市生產總值的50.9%。而同時,外來;;「移民;;」佔了深圳勞動者的絕大多數,非戶籍人口649.17萬人,佔比75.3%。
「廠仔」「廠妹」和深圳在這一時期相互塑造著。「我的愛情和孩子都是在深圳誕生的,世界觀也是在這邊形成的,這些東西在我剛出來的時候,還不太有人教我。」吳詠梅說。她用「歸屬感」形容她與這個大都市的聯繫。
入戶深圳的願望也在這時候產生。2013年前後,吳詠梅已經離開了流水線,在一家加工廠做文職工作。她打算起自己的未來:想要落戶,給孩子爭取一個公辦學校的學位。
在深圳發展最迅猛的階段,成千上萬的外來人口得益於深圳的開放政策湧入這個希望之都。2016年開始,深圳加大吸引人才入戶的力度。深圳戶籍的遷入路徑,面向普通青年的,主要是核准類入戶和積分入戶。核准類入戶是指在學歷、技術等條件滿足下,直接進行審批的入戶方式,而達不到核准類入戶條件的人,則需要通過完成深圳人力資源部門提供的分值表項目,積滿100分後申請入戶。
這也給初中學歷的吳詠梅帶來了希望,即使達不到學歷和技術等核准類入戶的要求,還能依靠積分入戶獲得深圳戶籍。她為此報考了非全日制大專,那值60分。
8800元的學費,整整4年,除了上下班帶孩子以外,吳詠梅隔幾天就要抽空學習2-3小時。14門課程累積下來,吳詠梅完成各門考試拿到了大專畢業證。她還花了1600元請來一個「入戶老師」——在深圳,這是一門頗具特色的職業,這些「老師」背靠成人教育機構或是諮詢公司,為外來人口提供一些入戶的幫助和諮詢服務。
加上其他額外的積分,吳詠梅離申請入戶還差5分。「入戶老師」給了她一個建議,讓她去考一門初級經濟師來彌補分數。隨後,她考取了初級經濟師,按照規劃,2020年4月,等到初級經濟師資格證書到手,她馬上就能申請入戶。
不過變動就在這期間發生了。
更年輕,更高學歷
2020年1月,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突然下發通知,自2月1日暫停全市在職人才引進審批類業務。這意味著積分入戶的窗口將要關閉。
「疫情嘛,別人復工它也應該復工了。」吳詠梅當時這麼想。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窗口遲遲沒有打開。對於廣大急需積分入戶的深漂們來說,那是難熬的幾個月。深圳人社局官網上的諮詢版塊裡,時不時就有人上去提問:「積分入戶什麼時候開通。」深圳人社局回覆表示:「審批類積分入戶業務,待政策調整完善後開辦。」
什麼時候調整完善呢?焦慮的吳詠梅打電話向入戶老師詢問方法。根據入戶老師的推薦,由於吳詠梅已經考下了非全日制大專的學歷,所以根據;;「非全日制大專+中級職稱+6個月深圳社保;;」的人才引進條件,再考一個中級職稱,可以直接進行審批而非積分入戶。
繼續向戶口進軍。今年4月,吳詠梅開始籌備報考系統集成中級職稱,成敗在此一舉。
但政策收緊的訊息突然傳來,《深圳市戶籍遷入若干規定(徵求意見稿)》在5月末下發。根據意見稿,核准類入戶中,原來全日制大專的學歷底線要求如今被調整為了全日制本科。此外,擁有本科以上學歷的人才年齡範圍也進行了收縮。過去,45歲以下的全日制本科生可以輕鬆入戶,現在,這個條件被改為了35歲以下,整整下調了10歲。
意見稿同時也否定了吳詠梅的「非全日制大專+中級職稱」入戶方案,將這一原有方案的學歷條件改成了全日制大專,過往的文件中,這一方案的學歷條件為「中專以上」。
更年輕,更高學歷,這是深圳人才引進入戶的新趨勢。
安徽人劉慧慧是個體戶,這一身份同樣具有這座城市的氣質。改革開放40週年前夕,深圳的個體工商戶有113萬餘戶,「用不到40%的社會資源,貢獻了70%以上的稅收」,《南方都市報》曾在報導中這麼說。
在深圳生活了有17年,比起其他的「深漂」,劉慧慧更有入戶的底氣。早年在深圳做門窗生意,2014年她和丈夫在深圳買了套總價一百來萬的小房子,也算在深圳安了家。
2015年,女兒開始上小學。班上大多數學生都是外來人口的子女,劉慧慧打聽到他們有些已經落戶,她的入戶決心堅定下來。和吳詠梅相似,2016年,劉慧慧報考了非全日制本科,開始向積分入戶發起進攻。而就在臨近2020年3月,拿到畢業證之時,也碰到積分窗口關閉。
更加尷尬的是,她已經40歲。根據現行的深圳積分入戶規則,18-35歲的非戶籍人員可以加5分,35-40歲分數不加也不減,而40歲過後,每增長1歲扣2分。
「二三十歲的時候,耽誤一年兩年,起碼年齡是沒超的,但如果我就卡在這一年,開始超齡減分。」劉慧慧說。
對無法入戶的焦慮肉眼可見。劉慧慧還記得和她一起去參加成人本科考試的幾百號人裡,大多數人都與她年紀相彷。劉慧慧3年半時間花了近4萬元拿到非全日制本科,一些運氣不好,接受能力不強的人,則需要不斷地報名、學習、補考,花費的時間、金錢則更甚。讓劉慧慧印象深刻的一個女同學,考一次挂一次,等到劉慧慧與她在考場相遇時,她告訴劉慧慧,自己已經是第5次參加考試。
「我和一些早些年來深圳的不一樣,有些人買不了房可能就去其他城市了,但是我都在深圳買了房了,而且小孩都這麼大了,我這時候入不了,等我之後有了這個戶口有啥用呢?」劉慧慧感慨。
城市的價值觀
「大專+初級職稱=60分,如果按照意見稿,您的社保是累計五險都有繳的情況……是75個月嗎?那就是6年多,我們先計算6年的時間……」「入戶老師」對吳詠梅如此計算。
這是積分運算具象化後的一個場景。而以更宏觀的視角再看,當年齡、學歷、社保這些指標被納入積分體系後,這套運演算法則勾連的,是各種各樣的城市資源、社會保障。
吳詠梅的兒子正讀小學四年級。由於沒有拿到深圳戶口,吳詠梅的兒子從幼兒園到小學讀的都是民辦學校。
一方面,比起公辦學校,送孩子去民辦學校承擔的經濟壓力更大,早幾年還是4000元一年的幼兒園學費,現在已經漲到6500元,而吳詠梅兒子讀的小學,每學期的學費都是4500元,其中不含各種各樣的生活費和學雜費。這對於每月工資只有5000元上下的吳詠梅而言是個不小的負擔。
另一方面,通過積分獲得的戶籍,也可能將被納入另一個積分體系中,繼續運算。
深圳從2013年開始實行「積分入學」政策。具體來說,積分的指標包括住房、社保、戶籍等。在小一和初一入學時,家長需要靠積分排名爭取學校學位。佔入學積分分值表大頭的是「基礎分」,在大部分區域,非深圳戶籍和深圳戶籍的基礎分相差甚遠。
而戶籍差異也會體現在孩子們的大考上。以2020年的高中各校錄取分數線為例,非戶籍考生被錄取總分要比戶籍考生要高出3-20分,這些學校裡就包括被稱為「四大名校」的深圳中學、深圳實驗學校、深圳高級中學和深圳外國語學校。
但緊張的學位也曾讓積分追逐失去意義。據南方都市報的報導,2019年,深圳羅湖區教育局曾經提醒家長公辦學校學位將出現較大缺口,在羅湖區臨時購房和租房的非深戶籍家長不受理申請。
那段時間裏,深圳基礎教育階段的學位緊張已是個不爭的事實。深圳福田、龍崗、羅湖、龍華、光明等7個區都發布都發布過學位預警。
大門敞開,人進來了,需要提供的是與之相匹配的教育、醫療等社會資源。
「來了就是惠州人」
顯然,相比於落戶,在深圳,真正的難題是買房。數輪上漲之後,這個城市的平均房價已居於一線城市首位,把上海、北京遠遠甩在身後。
根據貝殼研究院發布的《2021新一線城市居住報告》,國內114個城市裡,房價收入比最高的10個城市中,深圳排名第一,房價收入比為27.09。更具體地說,普通居民家庭不吃不喝,27年才能買得起一套房子。
需要承認的是,從戶籍政策寬鬆到戶籍政策開始收緊的這些年,深戶或非深戶都離深圳的房子越來越遠了。早期深圳對外宣傳的「來了都是深圳人」的宣傳口號在網路流傳裡被更改為「來了就是惠州人」。
關鵬就是那個符合深圳敘事的「惠州人」。作為本科學歷,2011年,他從安徽蕪湖的大學畢業以後直奔深圳,大學專業學測控電路的他,在華強北各個檔口做送貨調貨的工作,工資只有2500元,在深圳擁有最大規模低價位出租屋的白石洲居住。
2014年,他結婚有了孩子,開始準備落戶工作。很快,他就輕鬆地依靠「核准類學歷型人才」的身份拿到了深圳戶口和15000元的人才補貼。相比之下他是幸運的,他從出租屋裡掙脫了出來,做上了電子商務的工作,等到2017年,他選擇在深圳隔壁的惠州買了房。彼時的深圳房價已經每平方米5-6萬元,而惠州只有1萬多元。在購買惠州的房產過後,他成為在深圳工作,房子在惠州的深圳人。
戶籍和房產分離的雙城模式,成為很多深圳年輕人的無奈之舉。不過關鵬又覺得自己還算幸運,畢竟他成了深圳人。
比起2017年,現在的深圳房價又是一番新的景象。根據安居客深圳的數據,在單價2萬-3萬元的價格區間,平臺推薦的大部分樓盤都來自深圳周邊城市,如中山和惠州。3-5萬區間有396個樓盤,5-8萬298個樓盤,8萬以上有218個樓盤,其中99個樓盤單價超過10萬。
一名畢業一年、在深圳工作的本科生向記者透露,自己未來打算在深圳長居,雖然還沒落戶,但對她而言,戶籍問題並不難解決。避不開的是房價。「我知道我這輩子基本沒法自己在深圳買房。」她說。
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深戶的積分運算故事則還沒停下。門檻抬高之後,非本科生以及35歲以上的本科生落戶深圳,也將被捲入積分系統裡。目前,深圳的常住人口中,大專以下文化程度人口佔比68.7%。
核准類入戶政策收緊後,深圳人社局也公開徵求了積分入戶類人才引進實施辦法的意見,將原來繳納養老保險每年3分,其他險種每年1分,更改為每險種1個月0.06分,封頂45分。此外,積分入戶還將採用;;「積分排名;;」的方式,按申請人積分從高到低排序,按當年度額度確定入戶人員。
這項政策落地後,積分競爭恐將更為激烈。
「現在總分提高了,還要拼社保年限,難度也就更大了。」劉慧慧說。她的朋友圈子裡,有深圳的「土著」,也有外遷入戶的新深圳人,日常相處中基本不會涉及戶籍身份,「不排外」。一定程度上,17年的在深經歷讓她與深圳無比貼合,但在戶籍層面,她離「深圳人」還有一段距離。
而吳詠梅已經預料到入戶渺茫。她打算今年11月考完中級職稱以後嘗試考一考高級職稱,那有125分,但10800元的學費讓她有些猶豫。以往對職稱考試並不吱聲的丈夫終於開始抱怨起來:「我早知道就會這樣。」
如今,她還能想起第一次到深圳坐公交時,看到公交站牌上寫著「來了就是深圳人」。「我們這些做流水線的,說白了是最底層的,但是我們也在給公司創造價值,交了稅。我現在聽了這句話就想流淚,當年太年輕了,以為有居住證就是深圳人了。現在給我搞得好尷尬呀。」吳詠梅說。
作為在深圳打拼多年的建設者之一,吳詠梅打算實在不行就撤離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