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古裝的女孩(圖片來源:Pixabay)
服裝的第一功能是保暖,第二功能是修飾,這是服裝又稱服飾的緣故。既稱服飾,就免不了對服飾美的判斷,於是就有了服裝文化。不過當氣溫趨近攝氏30度,再奢談服裝的保暖功能,大概就會讓人感覺方寸已亂。當然,氣溫再高,減衣也不能沒有限度,可見服飾的第三功能是遮羞。遮羞也有原則,一個女人不會為遮羞而掩蓋自己的性感,也不能為顯示性感而露出不該露的部位。
文藝復興後人體美重新被發現,西歐上流社會的沙龍,貴婦們坦胸露背蔚然成風。現今女子穿衣,即便在冬天也要設法將上腿多露出一部分。天氣變暖後,時尚女裝更講究顯露肚臍,並儘可能擴「露」到周圍區域。這與民國時期女學生相比,相距何其遠。
汪曾祺談當年西南聯大女生的服裝:「一身陰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紅的毛衣」。「低年級的女生愛穿『工裝褲』,——勞動布的長褲,上面有兩條很寬的揹帶,白色或淺花的襯衫」,清新而又脫俗。
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句話自有道理。上海從前的公共浴池,男士入浴前,先層層解除衣冠楚楚的服飾,然後進入大池,圍坐著搓去身上的污垢。環顧周圍,一個個赤赤條條、一絲不掛,此時服飾的遮羞功能完全多餘。池旁大腹便便的胖子,與胸前肋骨根根清晰可數的瘦人,相互視若無睹,大家享受著毋須服飾遮掩的平等。若談起服飾美,他們最願接受的觀點,就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其實此言也不盡然,19世記法國古典主義畫家朗・萊昂・熱羅姆(1824—1904),有一幅名作標題為《法庭上的芙麗涅》,彷彿就是對這句話的回應。芙麗涅是古希臘時代雅典以美貌聞名的妓女,因在祭祀海神的時候,從海水中裸體浮現,被指為褻瀆神靈罪,遭法庭傳訊。
法庭上由501人組成的陪審團,個個身披紅袍道貌岸然。辨護人希佩裡德斯在陳述將結束的那一刻,突然揭開芙麗涅身上的長衣裙,同時一聲高呼:「難道這就是罪?」話音剛落,映入人們眼帘的便是芙麗涅美艷豐腴、光彩奪目的裸體。畫面上芙麗涅左臂擋著自己的臉,因羞澀而扭動著的曲線,更顯露出誘人的風韻。剎那間陪審團所有成員目瞪口呆,貪婪的視線全聚集在芙麗涅的身上。《法庭上的芙麗涅》表現的正是這一刻的情景。
審判結果不用說,陪審團全體被芙麗涅的裸體美征服,一致認同芙麗涅無罪。難怪黑格爾說:「人體是高於一切其他形象的最自由、最美的形象」,我在屏幕前細看《法庭上的芙麗涅》,才知道原來美也可能被服飾掩蓋。
服飾美與人體美無法相提並論。同樣典雅優質的服飾,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大相逕庭。一件時尚得體的品牌裝穿在某人身上,如果人們只注意到服飾的華美,卻忘記穿衣人的存在,也就意味著人沾了服飾的光——成了活的衣架,成了服飾的陪襯。這當然是服裝經銷商們追求的目標。
現今大多數女子,過分沉緬於對時尚服飾的追求,其實是缺乏自信。民國公認的絕代美人,要數曾下嫁羅隆基的王右家。王右家的美,完全不需藉助衣裝或粉脂的修飾,她的美在於天然風韻與氣質,在於不經意間的一顰一笑,在於一舉手一投足的自然流露,正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王右家在臺灣去世多年後,她曾經的閨蜜與情敵呂孝信依然惋惜回憶:「她平居不大修飾,連粉及口紅都不用。有人說她的美是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施粉則太白,施珠則太赤」;有人說她「靜如聖女瑪利亞,動如春天一朵花」;有人覺得王右家超凡脫俗的氣質與格調,能給人一種如音樂旋律般的美感。這樣的美,服飾同樣無法遮蔽。
民國時,「兩腳踏中西文化」的林語堂,對服飾似有研究。林先生尤其鍾情中式長衫,認為長衫是「世上最合人性的衣服」。梁實秋談起中裝,似乎更令人回味,在他看來「中裝像是變形蟲,沒有一定的形式,隨著穿的人身體變形」,這句話令我聯想起舊俄作家契柯夫的小說《變色龍》,小說全文是為下層巡官奧楚蔑洛夫這個「變色龍」畫像。
據說曾有英國人因迷戀中裝加入中國籍,還起了一個中國化的大名叫馬彬河。馬先生對中式長袍崇拜有加,專門撰文論述,認為長袍不勢利,沒有階級性。梁先生的回覆是:「……可是在中國,長袍同志也自成階級,雖然四川有些抬轎的也穿長袍」。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上世記50年代上海的街頭,穿長衫的人幾乎鮮見。我自小學讀書,一直穿籃卡幾面料的學生裝,進中學後有時穿夾克,高二開始偶而穿父親的中山裝上學。
大約文革前幾年開始,上海流行中式棉襖,很快蔚然成風。記憶中,領引中裝的時尚潮流者,好像是名演員趙丹。那時的中裝已改造成對襟短裝,而非傳統長袍。1964年我赴京讀書,離家前母親將父親的一件長袍,請裁縫師傅改製成中式短裝棉襖讓我帶去。其實這件長袍一直壓在箱底,面料雖好,但父親久已未穿,每年夏天置於陽光下曬一次。
文革後期,中式棉襖漸漸淘汰。約數年前在網上看過一幀照片,畫面上是1981年重返講臺的黃萬里先生給清華學生授課。此時西裝剛開始在大城市風行,黃先生手上一支粉筆,身後黑板上寫著一連串數學推導,身上穿的還是已顯土氣的中式棉襖。然而,科學家的風骨與氣度,依然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服飾掩蓋不了。
林語堂把中式長衫視為「最合人性」的服飾,此一說法耐人尋味。近20餘年來上海的街頭,一身黑色西裝來去奔忙者,全是房產中介的員工。大公司或寫字樓裡的白領多選擇休閑裝,若是身穿西服上街,可能反被誤以為房產中介光臨。不過西裝依然是公認的社交禮服,我偏好無拘無束的休閑西裝。同樣品牌與款式的西裝,穿在某人身上也許就是一道風景,但若穿在阿Q的身上,卻無法掩蓋阿Q腦後那根辮子與額上的疤,更無法改變他的舉止,和他對「精神勝利」的追求。
春秋時令,大學校園裡常見教師或官員往來,一身挺刮的西裝顯得神采煥發。退休前某次我到自己任教學校的老校區辦事,中午在餐廳偶遇兩位行政官員,雖也點頭一笑算作打招呼,其實僅知年輕的一位是科長,老成的那位早已榮登處級。至於大名,鄙人記性差,記不住。科長從小窗口接過堆著飯菜的不鏽鋼餐盤,選定座位後放下餐盤,但並不坐下用餐,而是雙手下垂站立桌旁,神態恭敬地等候處長。處長正遇另一同僚輕聲交談。看那科長,一身淡灰色西裝端方得體,但垂手恭立的樣子,與他的一身西裝竟如此格格不入。我忽然覺悟,西裝不適合我們的官員。從前官員拜見上級還須跪地,身穿西裝下跪更多有不便。我想,科長若改穿中式長袍,恭身作揖時長袍就可隨著身體變形,或者乾脆換一身長袍馬褂,下跪也方便,自然也顯出人與服飾的和諧。林語堂稱中式長衫「最合人性」者,大概是指「最合官員的人性」。
服飾的演變,一定程度上映襯著文明的演變。知道一種服飾叫唐裝嗎?既不稱中裝也不稱漢裝,好像有點別出心裁的意味。本世記初,唐裝突然展現在世人面前。在大陸召開的APEC非正式會議上,各國首腦統一身著唐裝閃亮登場。唐裝色彩光鮮,紅、綠、黃、籃、紫俱全。記得文革前,上海中年婦女流行的服飾稱「中西式」。仔細看唐裝,覺得與「中西式」女裝的區別,除色彩特別光亮外,就是由「女裝」變成「男裝」。其後已如人們所知,唐裝既未「風靡全球」,也未「引領潮流」。不過唐裝並未被完全遺忘。
內人在靜安區某地段醫院退休前,曾遇一女病人來滴液,談起她家寵物狗穿唐裝的趣事。這女病人曾帶小狗到寵物店,原意是讓小狗享受洗浴與美容服務。誰知寵物店員工一時疏忽,錯把小狗身上的毛剃個精光。狗主人向寵物店問責,結果是店方賠償一件寵物衣替小狗穿上,這件寵物衣正是唐裝。
經內人一說,倒讓我想起秋冬時節,上海的街旁路邊或小區內,常見被主人牽著的小狗,凡穿衣者果然全是唐裝,而且多為大紅色唐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