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对自己的帝皇行为是不避讳的。最早记载的一部是《贞陵遗事》。开始披露了李忱在封光王期间受到当皇帝的侄子欺凌轶事,“上在藩时,尝从驾回,而上误坠马,人不之觉,比二更方能兴。时天大雪,四顾悄无人声。上寒甚,会巡警者至,大惊。上曰:我光王也,不悟至此,方困且渴;若为我求水。警者即于旁边得水以进,遂委而去……已而体微暖有力,遂步归藩也”。作者令孤澄即是宣宗朝宰相令孤绹之子,据称唐宣宗在朝政后,喜欢与大臣闲谈旧事,“因问闾阎细事,或谈宫中游宴,无所不至”(《资治通鉴》)。故此处所记,似含有遭侄儿皇帝陷害痕迹。唐昭宗朝宰相韦昭度的记述就更清楚了,据他写的《续皇王宝应录》说,光王李忱按既定方针是继位做皇帝的,但却为李昂(唐文宗)抢先做了皇帝;李昂刚死不久,其弟李炎(唐武宗)又对叔父大不放心,“武皇虑有他谏,乃密令中常侍四人擒宣宗于永巷,幽之数日,沉于宫厕。宦者仇公武愍之,乃奉武宗曰:前者王子不宜久于宫厕,诛之。武宗曰:唯唯。仇公武取出于车中,以粪土杂物复之,将别路归家,密养之三年,后武皇宫车晏驾,百官奉迎于玉宸殿立之,寻擢仇公武为军容使。”
尉迟握《中朝故事》也记述了唐武宗对他的“极深忌焉”;而且最先披露了李忱曾外出做和尚,“寻请为僧,游行江表间。会昌末,中人请还京,遂即位。”
三篇涉及李忱的野史笔记,都提及他的困境,见于晚唐政局如走马,其中宫闱争讧更见混乱,所以司马光兴修《资治通鉴》,均没有引用。司马光治史严谨,但却不讳言李忱在父亲(唐宪宗李纯)死后的韬晦之术,“怡(李忱原名李怡)幼时,宫中皆以为不慧。大和以后,益自韬匿,群居游处,未尝发言。文宗幸十六宅宴集,好诱其言,以为戏笑。上(武宗)性豪迈,尤所不礼”(《资治通鉴》卷248)。而在武宗患病不治时,他被宦官立为皇太叔,“裁决庶务,咸当于理,人始知有隐德焉。”(同上)此处亦可蠡测,李忱如果年轻时过着袴子弟饱食终日,缺乏社会生活,是很难有处世之术的,所以《旧唐书》称他,“器识深远,久历艰难,备知民间疾苦”,显然这里是包孕不少隐情的。
因此自尉迟握《中朝故事》为俑,五代、两宋时的笔记,如孙光宪《北梦琐言》、陆游《避暑漫抄》都有记述光王李忱,受到李炎(唐武宗)逼害,不能居住长安,而潜逃为僧的故事。
据传光王为僧最初的落脚点是浙江海宁的镇国海昌院,原名庆善寺,俗称北寺,初建于梁。当家方丈齐安原系唐室宗亲落发为僧的,李忱当了一名小沙弥,取法名为琼俊。齐安发觉他举止不平凡,另眼看待,倍见礼遇。宋初推出的《宋高僧传》在《齐安传》里,就记述了两人相遇的事情。宋窦思永《铜僧伽瑞像记》也说,“初,宣宗逃难出奔,落发为比邱,遍参诸方,独器许于盐官和尚。”(转引乾隆《海宁州志》)后来,李忱回长安登基,几次派使来迎齐安,“既登极累诏不起”(明《安国寺忏堂记》),不久,齐安圆寂,李忱十分伤悼,特地写了悼诗,“敕葬安国寺,谥悟空禅师”(乾隆《海宁州志》),大兴土木,扩充寺院,建造舍利塔,并令光禄大夫、御史中丞卢简术书写《唐悟空禅师塔碑阴》:“今天子绍开洪基,保定景福,以为生灵遇善本乎”(《安国寺志》)。神乎其神写下了皇帝为报恩禅师的心态和行为。
李忱与齐安为师徒的故事流传极广,所以北宋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苏轼游海宁,特为撰写《大悲阁记》,并有七绝《悟空塔》:“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无人。”此中即是指齐安早就辨识在落难时的光王李忱。
李忱据说还与唐末高僧黄檗禅师希运相从。他在海宁当沙弥时,有次正逢黄檗来海昌院说法,“尝为盐官首座在殿上礼佛,时宣宗为沙弥问曰: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长老礼佛何所求?檗曰: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常礼如是事!宣宗曰:用礼何为?师便合掌。宣宗曰:太粗重。檗曰:这里是什么所在,说粗说细,随后又掌”(乾隆《海宁州志》)。传称黄檗也有“天眼”,他看出宣宗的帝王之相,就邀请他同游,就此,李忱就离开了海宁,先后赴江西、湖南诸地,又随黄檗隐居安徽泾县泾水西畔。“一日,邑令入山,志不在道,风光(李忱小名)坐而不起。邑令怒责之,令收禁。先是禁长梦黄龙以爪障禁户,恐必贵人,至明晨,伟然一僧,手撑禁户不肯入,禁长跪而呼,风光止之,乃书一扇,诗内有‘朝廷若问河南事,报导风光在水西’句,令至京卖之,口称看钱一千。禁长如所嘱,有司见禁,迎太子入相,值武宗将崩,即位号宣宗。”(《泾县志》)这里很多不合常理,但也却增加了有关唐宣宗做和尚的笔墨。
见于唐武宗与寺庵争夺劳动力和财富,几次下令灭寺勒令僧尼还俗,而宣宗又崇信佛教,兴旺寺庵,所以有人怀疑这些情节乃出自宣宗以后,僧尼或与僧尼的文人加意捏造;但质之宣宗“用法无私,从谏如流”,有称“小太宗”誉,更非尸位素餐的晚唐宫廷能扶植的,对此仍得继续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