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化对中华民族是从观念、心理、习俗、生活方式、制度等全方位的脱胎换骨的过程。百年回首，只见那触目惊心、惨烈不堪的一幕幕；瞻望前途，仍然陷阱多多。思前想后，仍为要务，何况我们民族整体上是个非常不善于反思、记忆的民族。
百年曲折于后人最应注意的教训，我以为主要是两点。
其一是急于赶路而轻认识，其酿成的苦果非但是欲速而不达，更让整整几代人要以自己的屈辱和痛苦来消化。
“五四”反传统，却不知专制才是中华民族的病根，而作为一个民族的根、一个民族的形式的传统，是不能轻易反的。结果是中华民族现在既成了无根浮萍，风一吹就返现出文化的荒漠；沉重的专制枷锁仍还在紧紧的控制住每个人，启蒙的基本任务仍是遥遥无期。
救亡找马列，却不知那是用鲜花和谎言铺成的通向地狱之路（哈耶克）。先不说那牺牲了的数以百万计的英烈们知道后来的结果会作如何想，就是活着的人，从最高权力者刘少奇、彭德怀、林彪、赵紫阳到中层的华岗、韦君宜、老舍们，再到翻身做主人的工农大众，哪一个不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要找一个幸运者都很困难。
一直到现在，中国人总体上对现代化的基本内涵、形式、目标、途径是否就已认识得很清晰、很充分了呢？更甚一点，上世纪初孙中山、胡适就注意到中国人连开个会都不会，到现在李慎之还感叹国人仍未学会开会，就这么一件事。
现在好一点的现象是个人意识有些觉醒了，都很专注地关心自己的发展；社会责任、国计民生也重新成为人们的话题了。但是怎样才能更好的保证公民的幸福和尊严？什么才是社会发展的主要障碍？怎样才能消解这些障碍？每个人在这里面怎样才能尽好作为公民的责任？大家都真的很明白么？
再退一步，甚至每个人对自己的责任、家庭的责任、社区的责任、职业责任、对国家的公共责任，都清楚么？
再退，各人对自己方方面面的权利都清楚么？知道如何争取如何维护么？
其二是内耗。20世纪整个上半个世纪，基本上就是举国翻来覆去的内斗，连日本侵华这样的灾难，也成为内斗的重要助力。那是消耗了多少国力的50年呵？而后半个世纪，表面是一统了，也没有帝国殖民的幕后影子了，但内斗的结果，虽然不借助于战争，但给国家和国人的伤害，恐怕比前50年战争时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光“三年灾害”就让3000万人非正常死亡；一场反右，把全国精英踏入脚底；再一场文革，让斯文从此彻底扫地，整个民族几乎返祖，吃人而且是吃活人现象再度重现北京这样的首善之区。
值得进一步注意的是内耗的方式有三种：
1、北洋军阀式的争权、夺利的直接的“零和博奕”。
2、本来可以合作、应该合作却不合作甚至相到拆台。黄铺军校国共同人火拼几十年，想想历史真让人哭笑不得。
3、致力共同目标的努力，却因沟通不够、认识不足而形成事实上的相互抵消甚至冲突。
（二）
我反思“五四”以来参加民族解放运动的各方面特别是共产主义运动的经验得失（这太值得总结了－－那是我们民族精神意志最高昂、最有创造力、最有理想主义精神、同时却是付出最大代价的时代，对其经验教训的总结，直接关系到今天中华民族能否走向健全的命运。虽然有那时的时代背景不好谈，但历史总还是可以总结的），我发现其中最大的一个教训，就是由于“救亡压倒启蒙”（李泽厚），导致整个中国都很浮燥和急迫，思想上、理论上完全没有充分的认识和准备，囫囵吞枣的找上了马克思主义，就轰轰烈烈的干起来（实际上直到建国后，毛泽东也承认连党内都没几个懂得马克思主义），把走向现代社会最基本的科学精神、民主自由理论、公民素养、人道关怀、人性尊严等等（这些东西今天不是仍然是最缺乏的么？）全抛在一边了（当时连鲁迅都没能真正理解这些，反而与胡适等大开其火，这不是把天才的精力都用来阻挡历史进步吗？！请参阅邵建《事出刘文典》，《书屋》2002年第8期），甚至还当作敌对的因素来排斥和消灭。
其结果是什么？首先是建国后走了三十年的大湾路，邓小平、胡耀邦等领导拔乱反正后才逐步改过来，才又认识到重视法治、重视制度建设、承认基本人性、发展市场经济、放开民间资本和发展民族资本、注重多元文化和开放的心态等等，走了多少弯路啊！而且那三十年的积弊倒现在也难以清理，甚至愈加变本加历，成了阻碍上述现代化因素发展和造成今天无论农村还是城市的重重问题不能解决的严重后果！导致了那些真诚的老共产党员纷纷急呼（他们的声音实际上也难以听到了）“防止异化”，“防止共产党人蜕化为权贵资本主义”，“防止人民被重新奴役”、“防止社会被恶性势力所撑控”等等！
另外还可举个惨痛的、更直观的教训，你看当年那些为实现民族救亡、走向新天地而抛头颅洒势血的热血青年，他们希望这就是他们毁家报国奋斗终身的结果吗？他们希望在自己人手里遭致比敌人手里严酷得多的打击、迫害吗？他们希望最后关键时刻谁都不敢坚持正义反而曲从于自己制造的革命机器把整个集体从救国救民的理想主义者变成被迫主动害人的伪君子吗（见韦君谊《思痛录》，几乎是唯一一本带有忏悔性质的自白书）？他们希望以几千万活生生的人的生命做代价做“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试验吗（大跃进）？他们希望以几耽搁几代人的成长为代价，把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恢复到你死我活进行彻底的残酷斗争的野蛮时代为代价的“反修批资”么？他们希望为了维持表面的光明堂皇而把整个民族的知识精英打入地狱吗？他们希望让占全国绝大多数的农民无可奈何的成为被彻底剥夺的对象么？他们希望中国的文化基础被扫荡得一干二尽、把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破坏得淋漓尽致以致变成今天“人和人之间是狼”的格局么？他们希望我们到现在都不敢面对真实和现实么？他们肯定不想，他们最初都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们，中华民族多好的精英和栋梁啊！可是他们在他们亲手制造的这个怪物面前已经没办法啦，自己也终于被这个怪物给吞了进去！试看自毛泽东以下，有谁的命运是可以令人满意的？有谁是胜利者？哪一个不深受其害？
其实，也未必一点办法没有。我觉得历史给我们的整个民族的教训，就是像中国这样的东方式后发国家，最大的危险也许不是来自于“敌人”（先天把某种力量设为敌对力量，这种心态正是和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而是来自于奋斗者之间或者整个国民的知识、认识、经验、理论上的先天性缺陷（记得享廷顿有此论断）和不足。
(《中国》总第15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