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与国家
李小龙是美籍华人,学武博取各家,革新咏春拳,融合北派的腿击法,兼取跆拳道和泰拳,以现代力学、运动医学和营养学辅助练功,用英文传播中国功夫和道家哲学,收门徒不分国界,在香港出生,在美国锻炼,复在香港扬名世界,死后归葬美国。在武者的胸怀里,有国家,更有天下,李小龙的唐人血统是国家,而武术家的世界就是其天下。在那个年代的电影,依然称中国为唐山,中国人为唐人,开的是唐餐馆,住在唐人街。一个“唐”字,就见天下之宽,没有两岸与国共之分,也没有港英、美国与南洋诸国之分。唐人之名,就是中国人在香港的遗民的写照。
回归之前的香港人处境,颇似明末清初的遗民,明末遗民是从一个“无道”的明朝,过渡到一个“有道”的满清异族政权;回归之后的香港人处境,仿似四九年中共建政之后的大陆人,概叹共产党不如国民党,国民党不如大清。这种思念异族的有道政权的概叹,不是不“爱国”,反而正合中国儒家的“王道”。香港人现在争取自由人权,反对二十三条,是服膺天下公义,也是捍卫中国道统。
明末遗民顾炎武的《日知录》,辨别了“国家”与“天下”:国家是政权建立的领域,保卫国家的责任在君臣贵族;天下则是信奉共同文化价值的社群,保卫天下,人人有责。顾炎武说:“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即使满清入主中原,他依然认为,“保天下”为先,“保国”在其次;国家安全不是天经地义,“天下安全”才是天经地义。七月一日,五十万香港人上街示威,是因为捍卫自由的天下,比捍卫无道的国家更为重要。
反霸道,保天下
古代的明君贤士,都以“平天下”为目标,“治国”只是手段。平天下是“道”,治国只是“术”。用今日的情况来比拟,国家是主权国家,而天下则是民间社会,或称市民社会、公民社会,是有共同文化价值的社群,可以跨越国界和种族。将来若普世都有民主人权,人类智力与德性进化,天下就是世界性的公民社会。
以平天下为志的政治,谓之王道,例如周武王的“王天下”。以扫荡群雄,江山一统为志的政治,谓之霸道,例如秦始皇的霸六国。《论语尧曰》讲述周武王的王道,说武王恢复被灭亡的国家,封赏黄帝、尧、舜、禹及殷商的后代,又提拔隐逸的贤人,于是天下归心,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秦始皇的做法相反,他灭了六国之后,毁其宗庙,诛其后裔,并焚烧史书,禁止传授六国的国史。
所谓王道,就是树立自己的文明,但是包容前朝,亦包容异己,有了历史和异己做坐标,就知道自己是否有进步,人民也可自由选择是否跟随自己,万一自己走错了路,人民也有个退处,不会酿成大错。所谓霸道,就是以自己的文明为宗,贬抑前朝,灭绝异己,不容别人比较,说三道四。欧洲的现代化之路,也有一个王道,一个霸道,一个包容的现代化,一个专制的现代化。香港传承的,是英美的包容的现代化(即是自由主义);中国大陆传承的,是苏联的专制的现代化。
在英国的统治下,香港华人的风俗文化不改,民间自由结社,促成了今日丰厚的公民社会。专制的现代化(即是法西斯主义),是有国家而无天下。中共破四旧、搞文革,用党组织来取代民间社会,以致今日大陆除了一个军队、警察和特务控制的国家之外,无宗教、无乡族、无工会、无行会。中共爱以秦始皇自比,就因为大家同属霸道。
香港自成一个天下正如温家宝总理在香港留言,香港是同时属于中国人、香港人的,也是面向国际社会的。香港虽小,但香港自成一个天下,以前英国也当香港是天下来统治,不是当国家来统治的,如此才有香港的自由与开放。如此才有香港的自由与开放。一九六七年亲共工会以爱国之名起义,香港市民领教了“国家”的滋味,自此知道天下的宝贵。殖民政府吸收教训,乘住工业起飞之势,锐意建立社会秩序,但不干预民间结社,于是奠定今日香港的公民社会基础。然而,正是这个公民社会,这个多元化和自立自主的天下,令新香港政府领导层里面的土共,看不过眼,要用国家安全法例来禁制。《书经》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天下是国家的根本,国家杀气腾腾,要取缔自由公民社会,结果就是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李小龙在电影中打日本人和洋人,然而日本人和洋人都喜欢看他的电影。他不是以国家之名来打人的,只是为了伸张正义,为小市民出头。他的拳脚,打出了个人主义,打出个性自由,得到天下人的欢心。自此功夫去了荷里活,进入电脑网络(如电影Matrix),那里的天下比香港大得多。香港回归之后,国家君临了天下,三山五岳、五湖四海都不见了。即使香港有李小龙这般人物,也容不下了。
(原载《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