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文革回忆录中,常常记叙人们当时的心态:大家在表面上都说“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支持我支持……”,但真正面对打倒老干部的事实的时候,他们的内心就会自问:难道他们不是对革命有“重要贡献”和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吗?张志新就是为这种信念付出了生命。可见,这个人们心目中的“重要贡献”和“汗马功劳”,是有“价值”的、有“权威” 的,是不依“最高统帅”的命令而转移的。而一旦这些“价值准则”发生动摇,“原则的革命”就开始了。所以,林彪说“这次文化革命,就是要革过去革过命的命的命”──这并非一种胡说。
又如,1989年“六四”后在海外形成的“民运”,也是按照一定的价值准则进行权力分配的。这种“资本”,就是人们从事民运的“资历”。如此,才有围绕着天安门英雄、民主墙斗士、六四黑手、民运之父、之兄、之嫂和XX喇嘛的“人力资源”配备、“经济资源”聚集,进而至于媒体关注的“等级分布”……。这种政治具有两种前途:向前进入民主政治,向后堕入专制政治。
同样,当专制者威信急速流失,专制统治无法维持、走向解体时,政治权力和社会资源再次流转,并重新分配,这也预示着一种“革命”的到来。目前的中国和70年代的中国,大致均处在这样一个发展阶段。
笔者发现,当我们使用“股份政治”的概念看中国现代历史时,不仅所谓“高岗事件”、“林彪事件”、“四人帮”的评价问题迎刃而解,就是那看来扑溯迷离、讳莫如深的“毛周关系”,也不是“不可言传”的了。
“股份政治”历史的起点,往往就是逻辑的起点。
1949年以后,中国政治的权力,是按照中国共产党人在夺取政权的斗争中所作的贡献进行分配的。社会的资源和利益,也是依照与这些斗争和这个集团的密切程度,像波纹一样,按等级分布的。由于这个“引力场”的客观存在,为要生存和发展,人们必须像股市中的“小股民”追逐“强势股”一样地附骥于政治上的“强势集团”,努力地越过自己所在的圈层,向中心靠拢。在这里,人们“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自然而然地表现为自我“背叛”的权利,在“必要”的时候,践踏他人权利的“权利”。又由于这是一种社会公认的“价值”,人们对那些在民主社会看来等同于“犯罪”的行为必然见怪不怪!
──这种“向心运动”的结果,就是核心权力的日益强化,而外围最终全部丧失自我。1959年“庐山会议”后的十年,专制政治自我“炒作”动能耗尽,直至自我否定。1971年的“林彪事件”,使最高统治者威信急剧流失,毛泽东既不可能再按照原来的路数统治下去,高层政治生活也无法照旧继续下去,于是中国的政治出现了转机。
然而,这次政治转机,并未成为民主政治的起点。
随着“解放老干部”的开始,社会政治与经济资源开始背离“文革权贵”的意愿,按照旧有的“价值观”重新聚合。毛泽东的“大树”虽然未倒,但“东风”与“西风”的争夺,已然势均力敌……
而这种“股份政治”的回潮,确是由一笔“巨额”政治交易的成立为背景的。
周恩来帮毛泽东“圆谎”在《再谈毛泽东与“水浒”》一文中,我们已经谈到,为要挽回“林彪事件”的影响,掩盖毛泽东亲自发动、并寄予最高理想的“文化大革命”的失败,毛泽东不得不与江青“串谋”,制造了一份“三年早知道”的文件─即毛泽东《给江青的一封信》。由于这封信的披露,人们才得以把林彪的“出走”-这一“文革”的最大失败,无耻地宣布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伟大胜利”!但是,这出戏得以成功上演,除了需要有江青的配合外,还要有另一位“帮衬”。而在中共党内高层,有资格、有能力、有愿望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称为“红朝宰相”的周恩来。
那么,周恩来是如何帮助毛泽东“圆谎”的呢?对于这一幕,王年一在其《大动乱的年代》中,留下了难得的记述:
(1972年5月,批林整风汇报会)会议最主要的文件是毛泽东1966年7月8日给江青的信。关于这一文件,周恩来5月21日说明如下:“现在确定的文件之五,是最重要的一篇,就是毛主席给江青同志的信。这个信只有政治局一部份同志看过。”“在1966年5月18日政治局扩大会议林彪在河北厅讲话以后,林彪讲话经过多次改动,送到主席那里,主席总是有点不安,里头有些话过头;叙述政变那种写法也不当。……主席觉得不批,这篇东西不能发表,不是等于给群众泼了冷水吗?因为大家希望看到这篇东西嘛,实际上这里头有毛病,有些极‘左’的话,有些不恰当的。”“毛主席这封信一针见血。主席写这封信是1966年7月8日,在武汉写的。我是7月11日到的武汉。……第二天上午见主席,主席就把给江青同志的那封信的抄件给我看。……非常深刻的一封信。”(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版443页。)
──在这里,周恩来主动承担起八年前“在场”的角色,这无疑对毛泽东导演的这场戏,起到了“鼎力”证明的作用。也许事实正如周恩来所说,他的确在事发当时看到过那封信的副本,并且有其它“政治局委员”(据说是王任重)也读过,为甚么我们不可以相信周恩来,而一定要说周恩来是帮助毛泽东“作弊”呢?除了笔者在《再谈毛泽东与“水浒”》一文中,对毛信本文内容所作的辨析外,我们还有其它证据吗?
仅仅根据王年一的以上记叙,就可以提出四条质疑:
其一,关于这封信的面世,毛泽东为甚么没有留下一句话?
其二,“政治局一部份同志看过”这封信是有可能的。但他未指明在何时、何地,也未指明是原件,还是其它版本。
其三,周恩来自称读到过毛泽东信的抄件。这也有可能。但他没有说,他当时看到的那封信与发表的信是否内容相同。
其四,接触过这些会议讲话的王年一,作为第一手资料的掌握者,亦不相信“毛泽东早就看出林彪‘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的判断,在整个事件的估价中,享有高于局外其它人判断的地位。因为,在下面,他继续写道:
“到会同志学习了这一封信,政治局九人分到各组解释这一封信。江青的解释刊登在会议简报上,她说毛泽东早就看出林彪‘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这显然没有根据,不合事实。……在批林整风汇报会上公布这一信件,可能是想说明毛泽东对林彪早有认识。其实他回答不了过去何以重用林彪这一严肃而尖锐的问题。”(同上,1988年12月版443页)
那么,“政治局一部份同志看过”的这封信,到底是那种版本呢?根据当年“四人帮”在上海的代理人徐景贤回忆,是林彪事件(即1971年9月13日)以后,毛泽东从他的档案中找出的原件的“抄件”-和周恩来自称在1966年7月11日在武汉看到的版本一样,至于那封信的原件到哪里去了?徐景贤说,早就被周恩来烧掉了!
请看徐景贤在《一封原件已烧毁的毛泽东信件》一文中,是如何写的:
“这封信公开发表的过程。在一九七二年五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周恩来告诉我们,一九六六年七月江青收到毛泽东这封信后,感到十分重要,给周恩来看了,江周商量,觉得应把这封信给林彪看,于是请示毛泽东。毛泽东同意,但指示给林彪看后当面烧掉。当时林彪在大连,周恩来特地把信送往大连,给林彪看后当面烧毁。但等到一九七一年林彪命丧大漠后,毛泽东却从他的档案里找出了这封信的抄件,并决定在一九七二年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公布。原来,一九六六年毛泽东写完了这封信后,当即要随身秘书照抄一份,原件发出,抄件存档。为了使与会者相信信的真实性,周恩来特地把抄件复印后发给与会者过目,并带回去各自存档。我也看到了此信的抄件,抄信的人字迹很稚拙,抄在直条纸上,上面留有一两处改动,是毛泽东的笔迹,改动不大。周恩来并把抄件印成铅印本,发给与会者人手一份,形成了中央文件。”(香港《明报月刊》2002年月10月号)
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关于周恩来的叙述,已经有了两个不同的“版本”:在“王本”中,周是在武汉毛泽东那里看到这个抄件的;而在“徐本”中,周是在江青那里看到的(当时江在上海)。不仅如此,周看到的是毛泽东给江青信的原件。他不仅看到过这封信,并且握有这封信的“处置权”!
──这就给周恩来在这个游戏中所扮演的角色,赋予了前所未有的“份量”。
那么,周恩来是否当着林彪的面,销毁了原件呢?林彪已死,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但无论如何,周恩来事后还是选择了帮毛泽东“过关”的立场。不仅他个人如此,连素来“低调”的邓颖超也加入了这一“交易”的行列。徐景贤写道:
“在这次会议上公布这封信后,每个人都要表态,发言都要上简报。我也在小组讨论时作了发言:读了毛主席的信,受到深刻的教育,林彪是反革命两面派,‘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毛主席高瞻远瞩,对林彪的问题早有察觉,等等。其它人的发言,也都是这个基调。另外,也有人称颂江青的,例如邓颖超的发言,说她从三十年代起就知道江青,读了当时报纸上发表的江青致唐纳的公开信,认为江青是杰出的女性,林彪一伙要搜集江青的黑材料,不是‘黑材料’而是‘红材料’,等等。”(同上)
毛泽东为何沉默?在这场“政治秀”中,毛泽东的“现场”态度,当然是人们评分的最重要依据之一,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虽然上场,但没有留下一句“台词”。
而事情的蹊跷也许正在这里: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留下毛泽东的话,并不等于他没有说话。他如果没有说话,是不会有人“斗胆”去发表他的私人信件的。而根据以往的惯例,毛泽东字字如金,即使“放屁”一类的措辞,也会记录在案;每临会议,“最高指示”的传达也总是要记叙在先,传达在先,重点强调和专门学习的。但是,在如此重大的一件事上,却没有。这说明,毛泽东的话,是被刻意“隐”去了。那么,谁能作出这样的决定,隐去毛泽东的讲话呢?谁敢作出这样的决定呢?只有毛泽东自己。如果这封信真如公开的信息所说,没有甚么“来历”的问题的话,毛泽东应该不回避为它作一些说明。并且在说明时,也可以是理直气壮的。但是毛泽东却没有。
──这是否说明,毛泽东是在刻意回避一个今后将发生的“历史的诘问”呢?
高文谦在《晚年周恩来》一书中,记载了此前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人一段耐人寻味的谈话:“毛在林彪事件后不久会见越南总统范文同时,在谈话中言不由衷地承认他在林彪的问题上犯了错误,然后又指着陪见的周恩来等人,语带调侃地表示:‘现在他们还原谅我,允许我改正错误。’周氏见状,赶紧表示:‘我们也犯了错误。’”(毛泽东、周恩来会见越南总统范文同时的讲话,1971年11月22日,载高文谦《晚年周恩来》,明镜出版社2003年7月版,第361-362页)
这里就发生了一个问题,如果按照毛泽东《给江青的信》中所示,毛泽东不仅早就看穿了林彪,而且洞穿了历史,他何错之有?他又有甚么需要周恩来们“原谅”的呢?这段讲话,对于他们精心制造出来的说辞,难道不是一个有力的“反证”吗?
所以,笔者认为,这与其说是毛泽东“言不由衷”的“调侃”,不如说这是毛泽东“痛定思痛”的“肺腑之言”。
是毛泽东自己,几乎泄露了“天机”!
毛泽东给周恩来的“回赠”以上的这段话,不仅说明了毛泽东的心态,是一种“犯错误”的心态,同时也说明了有关“政治局委员”和周恩来选择了“原谅”毛泽东的态度。而人们如何才能“原谅”毛泽东,而又能被这个自尊的“帝王”接受呢?一个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接受毛泽东为自己编造的说辞。
当然,我们不要忘记,此时的毛泽东,作为“帝王”的威权,已经风光不再了。正因为如此,在这场“政治现代秀”中,他不能单方面地接受臣僚们对他的“馈赠(原谅)”,他也必须按照“股份政治”──礼尚往来的原则,给“赠与者”──即入股者以“回报”了。这一转变,在数年之后──“主人翁”的弥留之际,已被毛泽东确认为“既定方针”。尽管绝大多数人对“它”的内容不甚了了,甚至怀疑它是否存在,但是,其实在“林彪事件”之后不久,人们已经在这个“新规则”中生活了。
不过,这种“新规则”的“不规则性”的的确确是由毛泽东态度的暧昧和历史的诡秘造成的。
这里,我们就要说到,在那次“批林批孔汇报会”上毛泽东给予周恩来的“回赠”。
王年一继续写道:
“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周恩来6月10日、11日、12日在会上作了民主革命时期党内六次路线斗争的报告。在讲到王明‘左’倾教条主义的时候,周恩来光明磊落地作了自我解剖,感人至深。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周恩来6月23日在会上作了题为《关于国民党造谣污蔑地登载所谓‘伍豪启事’的真相》的报告,中共中央又发了文件加以说明,并附若干原始材料,传达至党内高级干部。毛泽东当时说过,这样做的用意是:让党内高级干部了解事件真相,不允许任何人今后在这个问题上诬陷周恩来。”(《大动乱的年代》,444页)
──据称,在会议的原计划中,并没有这些安排。那么,毛泽东为甚么要作出这样一些古怪的提议呢?《晚年周恩来》的作者认为,毛泽东这样作,并不是在“挽救”周恩来,而是在“整”周恩来。为甚么要“整”周恩来呢?是因为他在病重时,曾许诺过要“交权”给周恩来,此时,他后悔了!他要把承诺收回来。(见高文谦《晚年周恩来》,373页)然而事实是,这次会议以后,毛泽东并不是“收回”权力,而是更进一步地交出了权力。在党的“十大”问题上如此,在四届人大的“组阁”问题上也如此,在内政外交问题上也是如此。况且,周恩来的历史问题“早有定论”,仅毛泽东自己,历史上就有三次为周恩来“作证”,甚至留下了文字记录;几十年来,周恩来的“总理”地位从未因那些问题而动摇过。
那么,如何解释此后的毛泽东,并没有停止过对周恩来的批评呢?笔者认为,这并不说明毛周之间没有“交易”,而是因为这场“交易”存在极为复杂的内幕。何况,参与这个“交易”的还有“第三方”,即江青代表的“文革上台派”。在毛泽东一方,他也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对于任何专制统治者来说,“交易”是被迫的。“交易”总是在力有不逮、势所不及的情况下才缔结的。正因为毛泽东是被迫的,他对“握有把柄”的人才更加防范,并对可能存在的“要挟”更加憎恨。这,也是历史的规律,人之常情。
毛、周、江──新“三国演义”在世界历史上,凡帝王与臣属缔结和约时,帝王就不再是帝王,专制政治也就无法再维持下去。
由于“四人帮”对文革的“贡献”,他们在客观上已成潜在的“强势集团”,再加上江青对毛泽东这个“游戏”的入股,她在客观上手里就多了一张向毛泽东“讨价还价”的“王牌”,并因此而是成了毛泽东的“债主”。她不甘心“参与游戏”的周恩来独得“文革”后组阁的权力,更不甘于“文革”的最终果实,又回到“走资派”手里。所以,她必然要“闹事”。
在新形成的“江周对峙”中,“四人帮”已经掌管着“舆论王国”的大权,并伺机插手军队;周恩来一直掌管着“经济王国”的大权,在军内有着深厚的根基。毛泽东此时虽然仍像征着“汉家道统”,具有“仲裁”的地位,但除了“军事王国”以外,已无真正的“地盘”。在越来越多的问题上,他都必须“联合”一方去制服另一方。而在江周双方的战斗中,“反毛”这种指责,已仅仅是一根打击敌人的“棍子”,它丝毫也不意味着自己是忠诚的。在这场“新三国演义”中,三方“交火”的地段,一在人事、二在外交、三在教育。每一次“摩擦”都是以毛泽东的“合纵”或“连横”了结,而又不能根本解决争端。例如:
就在“批林整风汇报会”结束后,毛泽东关于“伍豪事件”的指示并未落实。王洪文甚至暗地交待他在上海的心腹,将有关“伍豪启事”的敌伪报纸找出来,另处存放,以备将来再用。(见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等《“伍豪事件”的前前后后》、铁骥《最后的斗争》,均载于安建设编《周恩来的最后岁月》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12月版,66、353页。)
就在周恩来一口气解放175位将军(谢国民《175位将军的解放》,同上书,307-320页)的同时,毛泽东发动了指向“兴灭国,继绝世”、“克己复礼”的“批林批孔”运动。但当“四人帮”联系实际批“走后门”时,毛泽东又说“走后门来的也有好人”,不要“形而上学猖獗”。
基辛格访华期间,周恩来因私自会见基辛格,洽谈军事合作的问题,毛泽东亲自掀起了一场大批“右倾投降主义”的风浪。在之后的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提到要“准备打仗”时,甚至含沙射影地暗喻周恩来“一打来就可以分清,谁是真正愿意打的,谁是勾结外国人,希望自己做皇帝的。”但当江青、姚文元把问题上升到“第十一次路线斗争”,指控周恩来 “迫不及待”地抢班夺权时,毛泽东又指责江青,“她自己才是迫不及待”。(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471页)
当“四人帮”仿照延安整风的调子,借批“经验主义”责难周恩来、邓小平的工作时,毛泽东又说“教条主义仍是主要危险”。并说江青,“我看她就是一个小小的经验主义者”。
不仅如此,在1974至1975年间,毛泽东还多次批评江青“有野心”,批评他们“搞分裂”、“搞四人帮”小宗派;说“总理还是总理”,赞赏邓小平的 “钢铁公司”(意指邓小平有原则,不向江青的“钢铁公司”和“帽子公司”屈服);甚至明示王洪文不要翻来覆去,不要和江青搞在一起。但是,这并没能制止 “四人帮”的聚集,和政治上的一意孤行。
1975年5月,毛主席甚至几次提出“解决”四人帮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上半年解决不了,下半年解决;今年解决不了,明年解决;明年解决不了,后年解决”。(以上毛的谈话,均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395页)
──毛泽东此番的讲话,并没有收到上一次“逼”走林彪的效果。究其原因,大概不是“四人帮”乃一干“无用文人”,没有“天马行空”的资本和逃路,实因毛、林当日的“君臣关系”到这个时代已不复存在。对此,毛泽东是心知肚明的。1973年7月4日,毛泽东同王洪文、张春桥谈到了《红楼梦》的“贾母之死”,他说,贾母一死,大家都哭,其实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目的。……哭是共性,但伤心之处不同。我劝人们去看看柳嫂子同秦显家的争夺厨房那段描写。(徐中远《毛泽东评五部古典小说》,华文出版社1997年1月版,13页)
毛泽东还说江青:“她看得起的人没有几个,只有一个,她自己。……(我)不在她眼里。”(《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395页)
关于毛泽东与江青和四人帮的“新关系”,徐景贤还有一个生动的细节记载:
“在铅印(毛泽东给江青的信──引者注)印发时,江青要求把原信开头的称呼‘江青’改成‘江青同志’,经请示毛泽东,没有同意,只是在作为中央文件印发时加了个标题:‘毛主席致江青同志的信’。(《一封原件已烧毁的毛泽东信件》)
──此时,在江青眼里,毛泽东已不仅是一个“土包子”,而且是一个集顽固、老迈、衰朽和说谎于一身的“可厌”的人了。就连一个小小的王洪文,也把毛泽东的劝诫当成耳旁风。对于他的这帮“好学生”来说,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只剩下帮助他们在未来政治权力的格局中多挣得一些“份额”了。
毛泽东的晚景,怎一个“悲凉”了得?!
得不偿失的周恩来“新三国演义”的格局已成,但毛周交易仍然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那就是,周恩来“甘愿入伙”,究竟得到了甚么?所谓“投降问题”到底能否立案?它到底是毛泽东的“松绑”,还是出于疑虑、报复而为周恩来套上了一个牵制的“笼头”?其疑问,因下面几个问题的存在,而凸显出来:
其一,周恩来的问题早有“历史定论”。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历来以善打政治“太极拳”著称的周恩来,这一次却显得不那么潇洒,也不那么“超脱”。他有甚么必要真的按照毛泽东的安排,去作一次说明?这看上去犹如有人说他“有尾巴”,他就急忙“脱裤子”一样,先在尊严上就输了一筹。
其二,如果“伍豪启事”本是“空穴来风”的话,在这场重大交易中,毛泽东不是太“占便宜”了吗?
其三,最令人不解的是,周恩来自己,居然为这件本来“不存在”的问题十分“挂心”。铁骥在《最后的斗争》一文中,记述了周恩来罹患癌症晚期,不得不再次动手术时,在手术室门前发生的既令人心酸、又令人难以理解的一幕:
(1975年)9月间,正当江青等人带头“联系实际”,批“宋江”、批“投降派”的喧闹甚嚣尘上之际,重病中的周恩来终于忍无可忍,愤起向“四人帮”一伙进行抗争!
一天,他在医院同有关人员的谈话中愤然提到:……最近评《水浒》、批“投降派”,矛头所指,是很清楚的。如果真有投降派,那当然应该批,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历史上虽然犯过错误,但几十年来还是努力为党、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9月20日下午2时,在即将进人手术室前,周恩来突然提出要看他在几年前所作关于“伍豪启事”的讲话记录稿,在场的人一时都不解其意。待工作人员将讲话记录稿取来后,躺在担架车上的周恩来强撑病体,用他颤抖着的右手郑重地签上“周恩来”三个字,并注明“于进入手术室(前)”的字样。……当担架车进入手术室时,躺在车上的周恩来又突然挣开双眼,拼尽全身力气大声说道:“我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载安建设编《周恩来的最后岁月》,第352-353页。)
──连骨灰都不打算保留的周恩来,有甚么东西如此“放不下”?
2003年10月18日于北京
转自新世纪 (原载民主中国2003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