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满9岁,同母亲住在川南那座叫茶子山的山脚下。父亲远在省外一家兵工厂上班,一年最多回家两次,住的时间也极短,那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没有父亲。
母亲有着高大结实的身板和一双像男人一样结满厚茧的手。她挥刀砍柴时,犹如一个左冲右突威猛无比的勇将,闪着灼人寒光的砍刀在她的手中呼呼作响,手臂粗的树枝溃军般在刀光下哗哗倒地。我虽然幼小,却极不欣赏母亲这种毫无女人味的挥刀动作。这双手只有在搔着我的后背抚我入睡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母性的温柔与细腻。
学校在离我家六里处的一个山坳里,我上学必须经过一个叫乌托岭的地方。乌托岭方圆两里没有人烟,每天上学放学,母亲都是走过乌托岭来接送我。这个时候,母亲身上总带着那把砍柴刀,不是怕遇到劫匪,而是乌托岭上有狼。
1983年冬的一个周末,我和几个同学在学校贪玩,母亲找到学校。当我随母亲走到乌托岭的时候,月亮已经在头顶升起。银色的月光倾泻在丛林和乱石间,四周一片明晃晃的白。树林昏暗斑驳的影子静静地投射在山岭上,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深处鸣叫,凄厉绵长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里......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
四点莹莹的绿光,突然从一块大石头后跃了出来--是狼!我和母亲同时发现,几乎叫出声来!母亲立即捂住我的嘴,我们一动不动,紧盯着一大一小两匹狼慢慢地向我们靠近。月光下能明显地看出那是两匹饥饿的狼,母狼像一只硕大的狗,狼崽紧紧跟随在母狼的身后。
母亲将我揽进怀里,我们屏住了呼吸。两匹狼大摇大摆地在离我们六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冒着绿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们!母狼竖起了身上的毛,摆出腾跃的姿势,准备随时扑来,用那锋利的牙齿一口咬断我们的喉咙。狼崽慢慢地从母狼身后走了上来,和母亲站成一排,做出与它母亲相同的姿势,毫无疑问,它们是要把我们当作训练捕食的目标!
惨淡的月光,没有风,连那不知名的小鸟也停止了啼叫,一切仿佛都在这个时候静止下来,连空气也凝固了,让人窒息得难受。
我的身体不由地颤抖起来,母亲左手紧紧揽着我的肩。隔着厚厚的棉袄,我能感觉到母亲手心的汗渍浸入我肩膀的湿润。我的脸紧贴着母亲的胸口,清晰地听见在她胸口里不断擂动着的狂烈而急速的“鼓点”声。
而此时母亲的表情却是出奇的凝重与镇定,她轻轻地将我的头朝外挪了挪,右手慢慢地从腋窝下抽出那把尺余长的砍刀。寒冷的月光随着刀的舞动而不停地在树林里跳跃,杀气顿时充满了整个乌托岭。两只狼迅速地朝后面退了几步,前腿趴下,身体弯成一个弓状。我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我听母亲说过,那是狼在进攻前的最后一个姿势。
母亲将刀高高举起,一旦狼扑上来,她会像砍柴一样毫不犹豫地横空劈下!
母狼长嗥一声,突地腾空而起,向我们直扑过来。母亲本能地将我朝后一推,一刀砍了下去!没想到狡猾的母狼却是虚晃一招,它安全地落在离母亲两米远的地方。在落地的一瞬间它快速地朝后退了几米,又作出再次进攻的姿势。
就在母亲举起刀抵御母狼再次进攻的间隙,狼崽突然飞腾而出,扑向母亲。母亲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狼崽扑倒在母亲的身上。慌乱中,母亲的左手死死地掐住了狼崽的脖子。狼崽动弹不得,两只后爪不停地狂抓乱蹬,母亲棉袄里的棉花被一团团地抓了出来。母亲一边同狼崽搏斗着,一边在旁边的地上摸索她的砍刀。就在母亲的右手再次抓住砍刀的时候,母狼朝躲在一旁的我猛扑过来,我害怕得大叫一声,我感觉到母狼有力的前爪已按在了我的胸口和肩上,母狼嘴里喷出的热热的腥味已经钻进了我的颈窝。
也就在这一刻,母亲忽然悲怆地大吼一声,一刀砍在狼崽的后颈上,刀割进皮肉的刺痛让狼崽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我突然感到母狼喷着腥味的嘴猛地离开了我的颈窝。我睁开双眼,看到仍压着我双肩的母狼正侧着头用喷着绿火的眼睛紧盯着母亲和小狼崽。母亲手中的砍刀仍紧贴着狼崽的后颈,她没有再用力割入,一条像墨线一样,细细的东西从刀柄上缓缓地滴下来--那是狼崽的血!
母亲用愤怒而又近乎绝望的眼神直逼着母狼,那种神情似乎在警告母狼:你一旦出口伤害我的孩子,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你孩子的头!母性的较量在无助的旷野中开始了,无论谁先动口或动手,迎来的都将是失去爱子的惨痛代价。
起风了,凛冽的寒风将四周的树木吹得沙沙直响,月亮也躲进云层里,空气凝聚得使人害怕!
到底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后,母狼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放开我,先前还高耸着的狼毛也慢慢地软了下去,那闪着绿光的眼眸居然闪过一丝我只有从母亲眼中才能读到的情感!
母亲的刀也慢慢地从狼崽脖子上滑了下来,她将狼崽使劲往远处一抛,母狼马上撒腿奔了过去,对着狼崽又闻又舔。母亲也急忙向我跑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砍刀仍紧紧地握在手里。
母狼没有再次进攻,它和狼崽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我们,然后朝天发出一声长嗥,带着狼崽很快消失在幽暗的丛林中。
母亲将我背在背上,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一只手提着砍刀飞快地朝家跑去。刚迈进门槛,她便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手中的砍刀“咣当”一声摔出去好远,而她那像男人般布满老茧的大手仍死死地搂着还趴在她背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