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中国戏曲的一头怪兽

继北京捧出了“玉体横陈软榻的阎惜姣”，“躺在浴缸里的穆桂英”之后，上海也不甘落后，上演了“小剧场昆剧” 《伤逝》。前不久在梅兰芳诞辰110周年纪念日，又上演了一部所谓“京剧交响诗”《梅兰芳》，据媒体说，是什么“两个妖娆的灵魂在舞台上遭遇”。而以“正统、正宗、正派”为宗旨的昆曲《牡丹亭》也不得不以“21世纪观众的审美观”、“ 青春版”之类概念相号召。看来一种“玩概念”、“玩包装”，将传统戏曲“时尚化”的新时髦又开始了。

　　从五四时期，胡适、傅斯年、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等对传统戏曲的批评，到上世纪50年代的“戏改”运动，60 年代以“样板戏”为代表的“京剧革命”，80年代兴起的“戏曲现代化”，直到今天的“戏曲时尚化”，其立论所在无非就是传统戏曲是属于落后的文化，五四时期称之为“愚昧的”、“野蛮的”，五六十年代则称之为“反动的”、“落后的”、“ 有害的”，80年代称之为“跟不上时代”。总之，传统戏曲或者全部、或者部分被每个时期的“时尚者”列入淘汰行列，它或者是不允许生存－－五四时期有“旧戏当废，新剧必要”的主张，“文革”时期则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统赶下舞台；或者是不适合生存的－－要去“适应时代潮流”、“走向青年”等等。每一拨改革者无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掌握了“先进文化 ”，是代表这个时代来改造、甚至取代传统戏曲。而具体表现则始终离不开五四的反传统和西化。

　　平心而论，青春版《牡丹亭》虽然表演艺术乏善可陈，但是白先勇先生“正宗、正统、正派”的演剧主张和对原作“ 只删不改”的敬畏之心，还是令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的。在今天戏曲界的风流人物中是很少有对传统和经典怀有如此敬意的。有学者曾言，反传统是20世纪中国文化学术最大的传统。这种传统在时下横行各剧种的戏曲编导身上尤为“膨大”。藐视前辈、贬低经典、践踏传统往往成为这些编导们接受媒体采访时的“流行歌曲”。于是，一面是依赖戏曲艺术生存，一面又对戏曲的经典和传统嗤之以鼻，这是当今剧坛风流人物给大众创造的一道有趣风景线。

　　以反传统为标榜，以西方文化为标准，以西方艺术为模式改造中国戏曲似乎是戏曲时尚化的捷径。如五四时，提出戏曲“废唱论”，傅斯年按西方话剧、歌剧的模式提出“非把戏剧音乐拆开不可”，周作人则干脆主张“旧戏应废”，而“兴行欧洲式的新戏”。1950年代的戏改运动，实行“一边倒”政策，把戏曲班社多改成苏式大剧院模式管理，剧场样式完全西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京剧革命的代表作“样板戏”则是刻意在欧洲古典歌剧模式下，装载京剧的声腔和表演技术。最近有学者提出，江青的这一“时尚化”创意，来源于王泊生的“中国歌剧”理念。而1980年代以来的戏曲现代化浪潮，更是一个西方戏剧模式和当代大众文化的大杂烩。几个“万能导演”几乎垄断了所有的戏曲剧种，千篇一律的声光化电、人海战术淹没了传统的表演艺术和剧种特征。今天，传统戏曲的“时尚化”还套用小剧场戏剧模式和各种来源于欧美、港台的大众流行文化概念和元素。

　　传统戏曲这场“时尚化”的百年之梦还要不要做下去？我以为，已经不需要进行理念之争了。

　　曾几何时，百年“时尚化”，上下两场戏。上半场是“唱高调”，新文化人认为戏曲是工具，你不“时尚”就没有资格为新时代服务，危机还未显露；下半场则开始“行低调”，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连戏曲人自己也认为不“时尚”无以求生存，将被时代淘汰。然而，数十年过去了，违反戏剧规律的逆向探索和献媚于市场的“时尚化”给传统戏曲带来生机了吗？当初观众老化、人才凋零的危机得到遏制了吗？不举别的例子，只要看看京津沪三个戏剧重镇，还剩几个剧场就不言自明了。没完没了的时尚化，不仅新观众没有争到多少，连笔者这样的“戏痴”也早就没有看戏的兴趣了。

　　如果我们还承认，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文化不存在绝对的先进与落后，各种文化应当获得平等的生存权 ……这样一些基本理念，我想，“戏曲时尚化”，这场百年恶梦应该醒了！

　　恶梦醒来已黄昏。今天，虽然保护、抢救濒于失传的戏曲艺术已经成为共识，其实明眼人都明白，对于昆曲、京剧而言，真正能抢救保护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因为它是靠人承载、相传的文化。抓紧最后的时刻，给子孙后代留点真玩意吧！

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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