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这一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用高八度的声音急急地叫喊,主持人不断地以“时间已到、发言内容不符合‘不谈政治’的研讨会精神”而打断发言者;被打断者则不断高喊“那先告诉我们什么不是政治!”……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研讨会乱作一团。
混乱中,郝凤军镇定地站起,在得到发言许可后沉静地说:“我可以证实陈用林先生一千名特务和线人的说法。我来澳洲前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但我来澳洲后,能根据我在天津610工作时得到的情报,一一找出文件中提到的在澳洲生活的人。他们确实存在,这说明特务和线人的情报是准确的。我觉得,陈用林事件,包括我自己的事件,对华人社区的影响,就在于给了华人一个警醒。我背叛的是共产党。我没有背叛祖国。谢谢!”
说完“谢谢”,他以军人的迅捷转身坐下,动作利落漂亮,神情不怒自威。在一分钟的时间里,他讲完了他要讲的,没有一句废话。
这之后,不管研讨会再怎么乱,他始终静静地坐着,未发一言。
从研讨会出来,我听见他跟身边的朋友静静地说了句:“今天的研讨会,华联会主席只是个傀儡,真正掌握会场的,是他身边那个会讲英文的女主持。”
我回想会议情形,不禁在心中暗喝一声彩:“不愧是刑警出身,好锐利的眼光!那个华联会主席,似乎真的不知那份亲共报纸已将他认为的‘内部研讨会’广而告之,号召‘华人同胞’前来‘踊跃发言’;莫不是那份报纸只是‘拉大旗做虎皮’,利用华联会的名声而将华联会主席蒙在鼓里?”
第二次近看郝凤军,是8月6日在墨尔本举行的又一场“陈用林恳谈会”上。作为恳谈会的发言嘉宾之一,我被邀与陈用林、郝凤军一起上“主席台”就座。
郝凤军似乎不经意间就第一个选了个“偏位”坐下,让我和陈用林不得不为谁坐中间的“主位”而互相谦让一番。他让我因为我是女士,我让他当然因为他才是研讨会的“主角”。
回想起上个周末华联会的那次研讨会后,郝凤军与陈用林一起被媒体包围接受采访的情形,突然意识到,郝凤军身上,有一种非常难得的内敛与谦和。在媒体前,他似乎很“自然”地就使自己处于不那么容易被注视的位置;就是说起话来,他也总是以很尊敬的语气先谈“陈用林先生”如何如何。
陈用林之后,郝凤军发言了。他讲得很简短,很朴实,几分钟之后就讲到“如果你们在座的有与中共持不同政见的人士,你们的家人在中国可能被中国警方监视,而后被拘捕、被判刑、被劳动教养,你们知道他们在中国的生存环境吗?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没有请律师的权利、没有会见媒体的权利,甚至没有会见亲人的权利。”
略顿一顿之后,他又说:“不管你是到澳洲居留或是持有澳洲绿卡,还是到澳洲留学的,你可以给中共提供任何的信息或者情报。但是你知道你提供的这个东西回去之后,这个人会怎么办?他可能永远回不了祖国,没有办法看到他的亲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红了,泪水一点点溢满他的双眼,再慢慢涌出眼外。全场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郝凤军抹了抹眼,抑制着自己的情感说:“……我也一样。也许我没有办法再看到我的母亲我的兄长,所以我只能就是……推翻中共以后,……我会回去……”
说到这里,他终于嘎然而止,不能自己,转身走下讲台。场内的工作人员开始手忙脚乱地替他找纸巾。而我则不得不“狼狈万状”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向讲台, 因为他下来,就该我发言了。
我以为,但凡有点人心、有点人性的人都会看到、感受到他对于祖国、亲人--而且是广义上的亲人--的深沉的爱,而被打动。
但是我错了,他很快就遇到挑战,有一个留学生模样的人,在指责他的“叛党”给“国家”造成了损失后,又特意加一句:你们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我心中一痛,想起基督徒常说的一句话:“主啊,请饶恕这有罪之人吧,因为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郝凤军再次站上讲台。因为身躯高大,他不得不略微躬腰,才刚好够得着话筒。他看着骂他的那个学生,温和地问:“同学,请问你是哪里来的?”那个留学生说:“西安。”他说:“哦,西安,那跟天津生活水平差不多吧。我是天津来的。我一月的工资不到两千。我和我爱人的工资加起来,怎么攒,我也不可能有条件送我的儿子来澳洲留学。”
说完这些,他又说:“我进610之前,是缉毒警察。我今天要是把中国的缉毒警察用的什么频道去监听金三角那些毒贩子的通话说出来,那我是卖国;我所说的,只是中共610用什么手段迫害普通老百姓,破坏人们正常的生活,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他们不是犯罪份子!”
说完这些,他又下去了。我脑子转了好几转,才反应过来他跟那个留学生之间的问答意味着什么。他是在说,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百姓,是不可能有条件送孩子出来上学的,那么那个拚命骂他的留学生,很可能是高干或贪官的子弟,也就是既得利益者。既得利益者拚命维护中共,就让人不足为怪了。
我正在暗赞郝凤军绵里藏针的机智,他那厢却又遇到了挑战。一个自称来自新加坡的华人问:“你既然说一月只有两千元收入,那你哪里来的钱出国?”
郝凤军站回讲台,稳稳地看着那个华人说:“我告诉你我的钱哪儿来的吧。我把房子卖了,卖了19万,都交到旅行社做押金了。这些钱是永远拿不回来了。我到达澳洲时,身上还有一千澳币。”
又是没有一句废话,说完就下去了。
我的心开始震颤。听说,他从610办公室下载了那些机密文件后,为防事情泄漏,三天内就办好了来澳的一切事宜。这是怎样的绝决和果断,又是怎样的代价啊!他新的人生,必须从一千澳币开始……
近看郝凤军,他是一个沉着寡言,气度谦和,却又思维锐利、行胜于言的人。其实最漂亮的还应该是他亮相时机的选择。陈用林在悉尼“六四”集会上爆炸性地亮相、揭出大量令主流媒体目瞪口呆的消息后,却不知为何又“消失”了。在媒体几乎是上天入地要找陈用林挖出更多东西的却又找不到他的时候,郝凤军在墨尔本不失时机地现身了--他是又一名投诚官员,而且携带了大量内部文件,可以证实陈用林的千名间谍之说。
他的出现几乎让媒体有“获救”之感,很自然地,所有的媒体在那几天内几乎都转向了他。他“借”了陈用林的出走所造成的冲天之势出场,又反过来强有力地支持了陈用林。媒体记者对他感激不尽,说他是个“可靠而稳固的人”(Mr Hao is very solid)。最后的结果是漂亮的“双赢”--在陈用林获保护签证20天之后,他也拿到了签证,并且正在办理让儿子过来团聚的手续。
人最贵能审时度势。近看郝凤军,他几乎拥有一个优秀的军人、警察所应该拥有的一切品质;最关键的是,他知道他最需要忠于的对象,是人民。
我不知郝凤军现在以何为生。他的英文似乎不算好,想必是在卖苦力吧?呜呼!携郝凤军之“完美”,他非但不能服务于他所热爱的人民;还不得不为逃避迫害人民而流落海外,诚不让人叹且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