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国大陆某城市。
舅舅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又兼才华出众、风度儒雅,于是被一豪门大户的寡母相中,作了这户人家的上门女婿。
说是大户人家,除了佣人保姆一大群,真正的主人只有两个:寡母和她的独生女儿。寡母的丈夫生意做得巨大,但不幸英年早逝,留下万贯家产由寡母操持。独生女长得娇小玲珑、知书识礼,芳龄二十,尚在闺中待嫁。因寡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对女婿自然千挑万选。但挑来选去不得要领,眼见该小姐一天天长大,时间不等人那,最后接受家庭教师的建议,选中了舅舅。
舅舅进入豪门之后,即在该户人家的航运公司谋得董事长一职,又依丈母娘的信仰接受洗礼加入了天主教;小夫妻虽不是自由恋爱,倒也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孤女寡母的家庭事务从此有了男丁撑持,一切完美无缺,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但很遗憾,寡母没在共产党政府机关作过事,不知道这种事情要搞“政审”,即要了解对方政治面貌、家庭出身、本人简历、直系旁系,横查舅子老表、竖查祖宗八代……。她只知道亲家做点小本生意,虽不是门当户对,但还算殷实厚道人家,表面上看舅舅也是无可挑剔,别的就没多想。殊不知,该舅舅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带着使命而来。什么使命?
早年,舅舅在家乡完成学业之后,即独自外出谋生,这一去多年不见踪影。有一日突然回家来了,说是已在外面有了事做,但却闭口不谈在何处做事、做什么事。以后就少有时间在家,久不久回家一次,与家人小聚几日,便又匆匆离去,没有人知道他成天在忙些什么。
其实,舅舅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党员,第一职业是中共特务,真正信仰的是共产主义。却原来,早年外出闯荡的舅舅,不知何以糊里糊涂闯进穷乡僻壤延安,在那里加入中共,并接受了极其机密的特殊培训,又被秘密派回“国统区”,任务是为中共收集情报。(此事是在舅舅去世后才得以公开,这是后话。)
为了便于工作,上级指示他找一个合适人家和相应职业作掩护,舅舅如愿以偿,他的上司批准了这桩婚事,也批准他加入天主教,而寡母一家却浑然不知。就这样,舅舅干上了特务这个行道,也由此定下了他短暂的悲剧人生。
这时的舅舅风光无限,他经常出入各大军营,与将军们称兄道弟;又频繁参加各种社交聚会,与政界要人针砭时弊;他还不时作客各路豪门,与巨商大贾侃谈生意。舅舅干得天衣无缝,加上他随时携带娇美舅妈同行,没有人怀疑他,没有人识破他,各类情报源源不断送往中共,最大一桩事,是他按上面的意思,在所谓“解放”前夕,策反了一国民党将军,为中共立下汗马功劳。
特务这种职业最是肮脏卑劣,见人说人话,逢鬼讲鬼语,两面三刀,翻云覆雨,将自己的真实隐去,带着面具做人,阴暗角落里操作,上不得台面,见不得阳光,故称为“地下工作”(又曰“地狱工作”)。去教堂,上帝面前念“阿门”:“主啊,是你创造了世界万事万物”,背地里要“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圣母像下划十字:“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姐妹一家人”,背地里要“打倒一切剥削阶级”;(神是可以被如此欺骗戏弄吗?)平日里,享受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暗地里“剥夺私有财产、消灭私有制”;有多少人因为舅舅干的事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这种职业又最是辛苦累人,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外出害怕“尾巴”跟踪,在家又恐隔墙有耳;待人接物不能有丝毫马虎,说话办事来不得半点闪失;神经随时高度紧张,说梦话都得先打草稿,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能不累吗?于是,舅舅的脑之血管逐渐发硬,血之压力不断升高,悲剧即将登场。
不久,共产党坐了天下,天地骤然变色,乾坤整个倒转,舅舅的命运如何发展?想来各位读者一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莫衷一是。但多数看法不脱这个壳壳:他为中共立下大功,一定给他高官厚禄,弄个部长、省长或什么委员、主席干干,行政七级或八级,高额工资加补贴,权重如山,位倾一方,全家老少爷们儿、七姑八嫂、警卫保姆,悉数鸡犬升天。不是吗?但诸位错了。
这时的舅舅是反动官僚资本家,他的家庭是恶霸地主、土豪劣绅;信奉什么耶和华,搞封建迷信,是反动会道门,(猛抽帝国主义精神鸦片);这么多家产,全部充公!银子捐给军队买机关枪和手榴弹去朝鲜打仗;绫罗绸缎、铺笼罩被、金银首饰、牙床立柜统统分给“无产者”享用;独门独院宽大舒适房子正好“借”给政府办公;乡下土地分给穷人种粮食(好像土地在舅妈家就不种粮食);三反五反镇反肃反这反那反没完没了,土地改革工商改造思想改造这改造那改造无边无际,大小长短高低轻重左右红黑各类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舅舅回回都是运动员,金牌银牌铜牌铁牌骨牌木牌纸牌得了一大堆,被抓捕被绑架被审问被用刑被关押被释放,如此这般搞了好几回。
书生兼白领舅舅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健康状况日渐恶化。有读者会问:公安局长、派出所长、治保主任都是共产党的人,他们为何乱抓乱整自己人?诸位有所不知,舅舅的档案锁在中央一级的抽屉里,省以下各级官员并不知道他的底细。
又有读者问:他何以不申述?他的上司为何不管?申述啦,管啦,上面说:你的身份暂不公开,得继续干这一行,香港、澳门、台湾尚未解放,那方穷人还在水深火热中受苦受难,你还得去那里帮忙,直到红旗插遍全中国。
舅舅多么想“弃暗投明”,恢复清白之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过日子,但这时的他已是身不由己,上了这条贼船,就得任人宰割,要下船谈何容易。上级作了新的安排:先去体检,然后收拾行李细软,带上家小(我忘了交代,动乱之中,表妹不知何时已降临人世)尽快去香港工作。然而体检结果出来了,舅舅血压太高,不能干这一行了。
“狡兔死,走狗烹”,舅舅彻底没有用了,没有人要了。舅妈深爱舅舅,夜里私房话这样讲:你要想得开,他们留你一条命已是万幸,你看隔壁罗么爸挨了枪子儿,对门赵姨娘糟了活埋,上首王保长死于乱棍,下首李乡长流放新疆沙漠戈壁作苦力,饥寒交迫病死他乡……。
这话听得进去。然而,上天自有公理!共产党放过舅舅一命,神却不饶他。真是:害人者,终害己。忽一日,舅舅突发脑溢血,倒在舅妈怀里与世长辞,终年不到四十岁。寡母娘、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昏天黑地;痴情舅妈失去心上人,悲痛欲绝,从此终生守寡;表妹尚小,不谙世事,已初尝人生不幸。不久,丈母娘也撒手人寰,留下又一对孤女寡母苦熬日子。
舅舅啊舅舅,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你不能干,非得干这“劳什子”特务勾当,害别人的同时也害了自己。这时,中共把他封为烈士,算是向舅舅和他的家庭作了一个交代,舅舅的真实身份才得以公开。那又怎么样?“荒冢一堆草没了”。
这个真实故事虽是讲老一代特务的悲惨遭遇,但却很有现实意义,纵观近、现代中国历史,干这种行道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这种职业决对没有前途,决对没有人生福分,望还在从事这种下流勾当的新一代特务们三思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