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政坛的“多米诺”效应
9月19日,湖南省郴州市有人在既非“逢年过节”,家里又无红白喜事的情况下燃放鞭炮。郴州市辖内的临武县,如果不是被有关部门察觉并制止,还有人甚至准备打着横幅,到市里“庆祝一番”。
住在市政府大院里的很多老干部,当晚结伴来到一幢住宅楼下,确信那套房间里再没有亮灯以后,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郴州这个秋夜里的躁动,缘于郴州市纪委书记曾锦春当日被湖南省纪委“控制”了起来。在不长的时间内,处于湘粤交界处、矿产和旅游等资源丰富的郴州市,从斗胆挪用住房公积金1.2亿元用于赌博等的李树彪开始,包括原市委书记李大伦在内的一批官员纷纷落马,形成一种全国瞩目的“郴州多米诺”现象。
李大伦是“郴州多米诺”中倒下的一张大牌,但不是第一张牌。郴州很多干部都认为,郴州“政治生态圈”近些年一直风暴不断,李大伦“失事”,是民间构想的反腐风暴大戏中为他量身定制的一场。
2003年12月,在郴州一个县政协委员被人炸死在车上后没几天,郴州市政府副秘书长肖鹏金在当地一家宾馆的套房惨遭杀害。
“郴州多米诺”的第一个角色---李树彪,时任郴州市住房公积金中心主任,当时也住在这家宾馆。肖遇害前曾去过李的房间,因而李树彪被专案组列为嫌疑调查对象。当专案组调查人员找李了解情况时,李以为自己东窗事发,将自己挪用1.2亿元住房公积金到澳门参赌一事“吐”了出来。
“郴州多米诺”由此上演。李树彪盘根错节的“住房公积金利益链”,很快将时任郴州市副市长的雷渊利拽了出来---雷旋即被“双规”。现已查明受贿721.0174万元、挪用公款2650万元并犯贪污罪的雷渊利,9月6日一审被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身陷囹圄的雷渊利,在一份“忏悔书”中承认自己是玩钱、玩权和玩女人的“三玩干部”。但有报道说,雷渊利曾说自己不是郴州最贪的官员,如果排位,他只能排到“第12位”。 这一说法在李大伦们浮出水面后得到部分的印证。
据湖南省纪委和湖南省人民检察院初步调查,李大伦家有存款3200多万元。李大伦和妻子陈立华交待,近年他们收受贿赂折合人民币1325万元;收受党政官员等以拜节、贺寿、出国、儿子留学等名义送的现金600多万元人民币、12.2万美元、2000欧元和8000加元。联合调查组已冻结其 3155万元家庭存款,扣押600多件贵重物品。目前李案已移送检察机关立案侦查。
郴州一批在位的领导干部也因李案“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中李大伦被“带走”前还曾领受“讲几句”任务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樊甲生最近也被“双规”。这个在许多郴州人看来属于“没有排上号”的官员,在担任宣传部长前,是郴州市委分管工业的“光头常委”,据说目前被发现的“问题财富数额”,与雷渊利不相伯仲。此外,郴州市国土局党委书记杨秀善、郴州市郴汽集团董事长黄兆林也被“双规”。因受“李案”牵连,目前被“控制”起来的达30多人。
李大伦初步交待问题后,牵涉出来的“问题官员”非常多,其中不乏与李大伦之间有“红包礼金”之类的利益输送,这使得民间本已舆情激荡的“郴州买官卖官”问题变得有些成形。
为慎重起见,6月19日,湖南省纪检部门在郴州召集市级干部、县区党政一把手和市直机关、部门负责人大会。会上措辞严厉地宣布,以10天为限,要求所有与李大伦有金钱往来的干部主动“讲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限期坦白”政策在郴州吹糠见米。一时间,前来“说明情况”的官员络绎不绝。由于人数者众,相关部门将“10日期限”延长了约一周。从6月下旬至7月上旬,郴州有80多名党政干部谈到曾经送给李大伦现金。
在“多米诺”效应膨胀的郴州,为官从政对少数人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煎熬。“由于到处都在传郴州好多领导被抓了,我80多岁的老母亲也急得从乡下打电话来:你有没有事呀?”郴州市委一位干部苦笑说。
一位干部很苦闷地说,在郴州想做个清正廉洁的干部,在生活中会感到非常孤立。郴州市一些干部明言,“楚王好细腰,美女多饿死。”在这样一个人的领导下,党政干部很难不投其所好。逢年过节,“孝敬”一点,意在“沟通感情”,争取“一把手”的支持和帮助。李大伦主政郴州7年多,一直张开口袋收受钱物,日积月累,聚沙成塔。
郴州市一位干部说,郴州已经落马和尚未落马的腐败官员,“创收”主要靠插手组织、插手司法、插手经济。任用干部,哪怕是社会上的混混,只要是直系亲属,都能招干并很快升至县处级领导岗位。至于外人,送了钱,就安排好位子提拔;反之,就罗织罪名,打入冷宫甚至给予排挤。“郴州市这些年用的干部,像雷渊利之流,越腐败的人,提拔得越快。台上的实权派,很多都是群众意见很大的甚至是民怨沸腾的人。哪怕是收受巨贿被认定的,也能捞出来重新加官晋爵。”
看懂了这一点,郴州“官市”多年来其实若隐若现。一位干部很尖锐地说,某些官员之间的畸形交往,没有所谓“感情”,物质利益是第一位的。此次交待向李大伦送钱的几十个人,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送钱给李大伦纯粹是为了答谢李大伦对他们的“关心”、“支持了他们的工作”。但实质上,一些人的目的仍然可能是:为了升官或者巩固现有职务,通过送钱来摆平李大伦这个在郴州最有发言权的人,借以牟取更大的经济利益,是一种实质上的买官、卖官。
一位官员认为,郴州腐败大案对执政党的威信和干群感情造成的伤害无法回避。他说,现在郴州街谈巷议,最热的话题是官员腐败案情,老百姓最普遍的心态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当官的都是花钱买来的。
一个财富聚积的灰色样本
郴州有个有色金属矿, 2005年转让拍卖时,出价1.3亿元者没有获得竞拍资格,经李大伦拍板,报价7000万元的获得开采权
郴州,这个毗邻广东的边城,近年来从湖南经济版图中异军突起。其中,地方财政收入总量连续6年紧追省会长沙之后;实际利用外资总额连续5年列全省第二,荣获“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称号,所辖资兴市、桂阳县、永兴县入选湖南首批“县域经济十强”。
这一切,都发生在李大伦主政期间。
但郴州官场腐败大案连环引爆,让人依稀看到“硬币”的另一面。
一夜暴富神话
湘南地区,是全球著名的南岭多金属成矿带核心地段,已探明的钨、锑、矿居世界首位,铅、锌、钼、锡、铍矿储量居全国前列,煤炭资源也极为丰富,在地质界有“江南聚宝盆”之称。 地拜天赐,郴州就座落在这条五光十色的财富带上。
当地一位官员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在李大伦手上,郴州经济似乎突然开始膨胀。” 本刊记者从郴州获悉,2000年以来,资源型产业对郴州工业的拉动高达80%左右,而价格上涨对规模工业企业利润增长的贡献率,近2年达到42 %。在当地人的描述里,农民肩扛一蛇皮袋子钨砂下山,就能换回一大摞钞票。丰厚利诱之下,民间投资大量向采矿及延伸产业集中,带动社会经济快速发展。
当地老百姓较普遍的看法是:吃资源饭,钱来得太容易,造就了很多暴发户。
有数据显示:到2005年末,郴州全市私家车总量仅次于长沙,位居湖南各市第二,其中去年一年新增1.1万辆。按当地人的说法,这里的轿车要比省会高出一个档次,此说无从证实,但街头最新款式的奔驰、宝马不时可见。而在矿区,山路上常会蹿出一辆“沙漠王子”甚至“悍马”。
一位媒体记者说,这里金碧辉煌、装修豪华的酒店与周边坑坑洼洼的背街小巷,给他留下很深印象。印象很深的,还有一地产商在路边竖立的巨幅广告:让郴州的富人豪起来!御泉大酒店一位服务生说,郴州一些较高级的宾馆,顾客多为当地人,经常把脏脚撂在大堂的沙发上,随地乱吐痰,如果你请他讲点卫生,对方往往眼一瞪: “不就是钱吗?老子的钱可以压死你!”
“郴州的官员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市委宣传部一位干部说。
“势不两立”奇观
据《瞭望东方周刊》观察,郴州工商界有两类人反差极大,耐人寻味。
一类人与官员很有交情,而且在各种公开场合大加炫耀。
这些人里面,公认最“张扬”的当数一位操常德口音的基建老板。这位很多官员都想巴结的“地下组织部长”,因涉嫌向李大伦夫妇巨额行贿被羁至今,当地不少工程他均染指。
一位矿主表示,在郴州,如果你说得出哪位领导的“贴身机密”,这就是莫大的“资本”,圈内人都对你高看一眼。人称“雷猛子”的前副市长雷渊利,情妇们都交给身边几个老板打点伺候,这些“高级保姆”为其开车,争着买单,并以此为荣,人前人后津津乐道,相互间偶尔还争风吃醋。
这位矿主说:“雷还在台上时,他包养的情妇,我们掰着指头一个个能数下来,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另一类老板截然相反,与个别官员不共戴天,四处具名控告举报,从省城一直告到京城。告得倾家荡产,四处漂泊。
如桂阳县无党派的私营业主李民主,和其他几名股东投资1842线桂阳至临武公路收费权,用他自己的话说:“投资修路修成了逃犯”。李称因郴州市纪委书记曾锦春“强加的罪名”,自己被纪委“双规”羁押50天,还两次遭警察抓捕。
从工商界到一些官员都私下承认,郴州的市场已完全被权力掌控,多年来都是“卖方市场”,你如果没有“背景”,一般接不到工程。一位私营业主认为,个别腐败官员并不是简单搞“官商勾结”,而是扶一批、打一批,手法很娴熟,也很狠毒,应了民间“害人的菩萨有人敬”那句话。他认为,这便于捞取更多利益。
系列腐败案情背后,是长长一串私营企业家的名字。李大伦案发后,相比官场的风吹草动,讳莫如深,这些人矿照开,车照跑,买卖照做;被专案组叫去“谈话”,出来又邀伴官员参加社会活动,在当地荧屏亮相,十分活跃。
郴州官员们并不掩饰对这个群体的特殊情感。一位政府部门负责人向《瞭望东方周刊》提供了两组数据:一组是2005年郴州市非公有制经济增加值占 GDP的比重达到57.3%,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63.8%;一组是2005年郴州市贷款余额居全省第9位,新增贷款总额列全省第12位,仅高于湘西州和张家界两地。
“资金瓶颈是制约郴州经济发展的突出问题,而民营资本几乎是我们惟一的依赖。”他说,他们带来了投资,扩大了就业,增加了税收,提升了政绩。“没有他们的贡献,郴州的发展不可想像”。
但市人大常委会一位副主任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暴富的老板背后,一定有暴发的官员,它几乎成了郴州的一条“铁律”,这是公权力的悲哀!
一个较流行的说法是:庭审时,雷渊利宣称,他作为贪官,在郴州只能排在第12位。版本的真伪有待考证,但这位副市长“大刀阔斧”的敛财风格,足以令人瞠目。
如他和一个叫周吉的老板商定“合伙开发”鲁塘市场、宜章四方井商业步行街等项目后,大笔一挥,用住房公积金作质押向银行贷款1650万元,自己多次“现场办公”,开协调会,把项目确定为“市重点工程”,解冻土地,指定政府各部门提前颁发规划许可证、减免各类费用、缓交劳保基金、变通解决消防验收等,一边笑纳周吉提供的折合人民币235.7万元的房产、现金、家电和住房装修。其中价值200多万元的一个商业铺门,抬手就送给一位情妇开茶楼。
“民乱”源于“官乱”
三十六湾位于郴州临武县境内的湘江支流,它的知名度,缘于它的财富和失控。
数百家采选矿厂密于这个“弹丸之地”,长年肆无忌惮乱采滥挖,尾砂废水直排入河,造成附近村庄和河流下游严重污染,田土无法耕种,河床抬高,洪水乱窜,酝酿重大安全隐患,老百姓上访告状堵车不止。2003年5月13日,洪水冲垮尾砂坝,至少夺去40多名矿工的生命。《瞭望东方周刊》当年调查证实,当地官员上下其手,隐瞒了这起事故的死亡人数。
一位律师对记者说,这里的企业证照基本不齐全,基本没有办理过环评手续,就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三十六湾地区混乱到什么样子,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
这样一个明显不具生存合法性,对民生造成极大威胁的“脓包”,历经数次“围剿”却始终无法切除,非法开采反而愈演愈烈。直到今年8月,在各方压力之下,当地大兵压境,派武警带上炸药,采取停电、停火工产品的强制“休克疗法”,才稍暂收敛。
一位参与整治的官员说,“三十六湾”演变到今天,固然有多种原因,但腐败是其中的“死结”。一些矿主气焰那么嚣张,是自恃有强大的后台靠山。一位县委书记私下表示,这个“大马蜂窝”真要捅出来,震动肯定超过当年“嘉禾拆迁事件”。
一位人大代表对记者说,三十六湾只是名气最大而己。在郴州香花岭、柿竹园、瑶岗仙、玛瑙山、黄砂坪、鲁塘这些地方,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程度地上演。他说,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中描述的矿山黑幕,跟我们这里简直一模一样!
目标对准官员的“敲诈勒索”也开始出现。唐基石的辩护律师廖忠贞,曾任职嘉禾县人民政府副县长。他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描绘这种潜在的社会风险时说: “民间针对官员施行‘报复’和‘敲诈’,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这些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值得认真思考研究。”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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