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彪:黎明前的见证

发表:2006-12-30 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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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律师、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我把几天之内的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下来,把人们的屈辱、泪水、忧虑、困惑、愤怒、绝望和死亡记录下来,把尊严、悲悯、平静、微笑、勇气和生命的希望记录下来,把邪恶、荒谬、羞耻、黑暗、恐惧和挣扎记录下来:仅仅是为了见证。黎明前的见证。

(一)找不到可以哭泣的地方

2006年11月25日早晨,耿和的哭声通过互联网传遍了全世界。我从网上听到了她的痛哭和遭遇,除了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之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写什么才好。几个身体强壮的国保,跟踪、监视、辱骂一个妇女,继而动用老拳,把耿和打得满嘴流血,牙齿松动,小拇指甲翻上去,衣服也被扯碎。十指连心,最让耿和难以忍受的是手指头“特别疼,跳着疼,跳得脑袋疼。”

他跟胡佳在电话说:“我给你说完了,我心里敞亮多了……”接着是号啕大哭。几个月来,这个伟大律师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和坚强的女性承受了太多的屈辱、孤独和绝望:她的一举一动被居住在家里的国保监视,经常受到威胁和侮辱;她被剥夺了与外界的联系,前来探望的人们不是被传唤就是被抓捕。

中国的国保把联合国的“消除对妇女的暴力日”变成了“针对妇女的暴力日”。 献给耿和的一支佩戴着白丝带的红玫瑰在网络上到处流传。“你的伤痛和哭喊/让所有的良知迸出鲜血/我无法把你和你们的孩子揽入怀抱/我只能为那些伤害你的人祈祷”。

故土的流亡者。她在自己的国土上找不到一个可以哭泣的地方。

(二)为了承诺

袁伟静也是一个故土的流亡者。一个世界知名的盲人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在一个全世界都关注的村庄里,被非法监禁了十五个月零七天(2005年8月20日开始)。 她的丈夫陈光诚,锁在沂南县看守所里已近半年,而失去自由也超过了十五个月。 2006年8 月24日,沂南法院以“故意毁坏财物罪”和“聚众扰乱交通秩序罪”判处陈光城有期徒刑四年零三个月。10月 30日,临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沂南法院精心挑选了11月27日作为开庭日期,因为那时李劲松律师在美国访问。 但李劲松回来了,为了他对光诚的一句承诺,他提前结束访问回来了。他在给朋友们的短信中说,这次一定要去村子里把袁伟静和其他证人带出来。 深入虎狼之穴,朋友们担心不已。

25日上午,耿和的录音在我的电脑里已经放了几遍;其实听不太清楚。我不想听清楚,只想与耿和同哭。

我的朋友万延海昨天上午也失踪了;血液安全会议被迫取消。营救别人的人随时需要被营救。 这个寒冷的冬天,我的好朋友们-陈光诚、高智晟、严正学、郭飞雄、师涛……-你们在监狱里有没有足够的衣服,有没有遭受酷刑,你们能不能读到书、能不能收到朋友们的信? 劲松晚上去山东。给他发了一个短信:“给我买张票。” 感觉这次太危险了,我要和他同去。 晚上要离开家门前,接到有关部门电话:“你是不是要去山东?你一定不能去,否则后果自负。”短信被监控。10 月份因转发一封电子邮件被叫去谈话一次。邮件被监控。9月份因发表一篇文章被国保传唤。思想被监控。 还好,行动暂时没有被监控。还是要去山东。我得用肉身去和律师们一道承担任何可能的凶险和苦难,为了承诺。

(三)再闯东师古

在临沂和李方平律师会合。26日早晨9:10 ,我们从临沂市向东师古村出发。光诚的大哥陈光福发来短信说,村口聚集了不少人,严阵以待。李劲松在出发前向沂南县110报警:“我是北京来的律师李劲松,我们准备去双堠镇东师古村会见证人、查看现场、调查取证,听说村子里有很多不明身份的人试图阻拦我们进村,请你们出警保障律师的正常执业权和我们的人身安全。”实际上是通知他们做好阻拦的准备。“不明身份的人”其实是县公安局安排的、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和雇来的流氓。打110既是为了留下报警的证据,又是提醒他们我们行动的正当性和公开性,同时也蕴含了对公权力机关可能出现的正直力量的微弱期待。

几辆没有牌照的车辆一直跟踪尾随。进村的路边,共有七八辆无牌车。车里的人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这辆出租车。

在路上得到消息,证人陈更江被派出所带走。陈光余和陈光东也失去联系。陈光余和陈光东都是陈光诚案的关键证人,他们手上有法院的出庭通知,而且此前一直和律师保持联系并答应出庭作证。 10:30到村口,果然有二三十人(后来多次仔细清点人数,为二十八人)在“欢迎”我们。袁伟静和陈光福已经出来了。这是从袁伟静被软禁以来,第一次在不被挨打的情况下和律师或朋友们见面。

袁伟静抱着一岁大的女儿克斯,和我们握手。虽然她受到了长时间的监禁和隔离,受到了那么多的殴打和欺辱,但目光依然坚定、平和。 让她坐到车里,我们准备开进去。但那伙人站成几道人墙,立即把路口封住。我们只好下车,对他们说:我们是律师,准备去2月5日的事发现场调查取证。请你们让开。 他们不说话,面无表情,死人一般。 我们硬往里挤,人墙牢固。 我们换地方往里闯,人墙移动。 我们三个分开往里冲,他们盯人防守。 我们喝道:“凭什么不让我们进村?” 一人应道:“我就站在这里,怎么了?”

又给沂南县110打电话,“我们是北京来的律师,在双堠镇东师古村准备会见证人调查取证,现在被二三十个不明身份的人阻拦,请你们尽快出警。”此时是10:40。 又闯,没用。不明身份的人当中,也有认识的。带头的是双堠镇党委副书记张建、于明江;还有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张生和、严玉逢、韩凤艳、镇计划生育办的尹继考等等。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参与了对袁伟静15个多月的非法拘禁。韩凤艳、张生和等人还是6月27日掀翻律师车辆的直接参与者。

其他的车辆要进村,他们就迅速让开,又迅速合在一起。 我们又闯,又没用。我趁他们在纠缠李劲松、李方平的时候,往里冲了七八米,三个人扯着我的衣服给推了出来。

又向临沂市110报警:“我们现在在沂南县双堠镇东师古村村口,以镇党委张建、于明江书记为首的28个人把我们拦在外面,不让我们会见证人调查取证,请你们尽快出警。”

警察不来。律师们调查“3.11”事发现场:询问袁伟静当时的情况,陈光诚所在的位置和被拦下车辆的位置,营后村扶贫指挥部(即非法拘禁陈光诚袁伟静指挥部)的位置,丈量相互之间的距离,整个采证过程都进行了全程录像。真相早已大白:所谓的“聚众扰乱交通秩序”根本就是一次颠倒黑白的蓄意陷害!聚众扰乱交通秩序的不是陈光诚而是孙学农等县政府的干部和警察! 我们再闯,没用。我在一旁摄像,两个人凶狠地冲过来,好像要砸摄像机。我赶紧把摄像机保护起来;袁伟静冲过来保护我。

又向山东省公安厅报警。又给双堠镇派出所打电话。又打沂南县110、打沂南县公安局副局长刘长杰手机、再打临沂市110、打临沂市公安督察电话、再打山东省公安厅。从早晨10:40到下午4;30,打了二十几次报警电话,没有一个警察出警。 205国道上的客车货车飞驰而过。路对面,十几个村民远远地围观。一个70多岁的老奶奶,一脸沧桑和迷惑,望着我们,望着他们。 下午4;30了,袁伟静和其他的好心村民说一定要在黑天前离开,天一黑了这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在寒风中等了六个小时后,我们决定最后再闯一次。

4;31。劲松、方平、袁伟静使劲往里闯,我在一边摄像。很快,劲松、方平就被推倒在地,劲松的眼镜甩掉了地上。我刚摄了一会儿,专门盯我的两个人(后来知道是双堠镇派出所的)恶狠狠地冲过来,我赶紧后退;不过我马上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判断出来,他们并不想砸或者抢摄像机,只是坚决不让我拍摄。我就只开着录音,把摄像机拿在手里和他们一起闯。漆黑的画面上,留下了愤怒的呐喊声,撕扯声,混乱的脚步声,哭声,黄昏之前的寒风呼呼作响。

一直表现非常勇敢的司机害怕了,催我们快离开。 4:40,我们决定回临沂。带着光诚的大哥和证人袁伟静、王金香(光诚的妈妈)、陈光新(光诚的四哥)。

劲松、方平的手掌有轻微的擦伤,袁伟静的脸被打了,混乱中被踢了几下。不过这是去年10月份以来这些打手们最收敛的一次;以前这样往里闯早就被拳脚相加了。毕竟这一次没有推翻车辆、没有抢劫相机、没有传唤拘留、没有按在地上围殴。附近的无牌照的公安指挥车功不可没;他们根据更高领导的指示熟练地控制着这些打手们的凶狠程度。前几次有时候是“狠狠地打”、有时候是“抢摄像机”,有时候是“不让下车”,有时候是“砸车、掀车”。

说实话,从北京上车的时候,我心底还是有一丝恐惧;谁也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不过一到了村子,就一点儿恐惧也没有了。周围的环境在提示我们,他们的作恶是有边界的。李劲松律师甚至拍尹继考的肩膀借火点烟。他们参与看守陈光诚,不过是为了几十块钱而已。(政府工作人员每天除工资外给30元,其他人每天45元。仅此一项,政府就要花费纳税人76万元。)

(四)绑架后的狂笑

一路上有6辆无牌照的车辆跟踪,一直跟到宾馆。我们入住后,他们也开了对面的房间,房门大开,肆无忌惮地监视我们。

陈光和是陈光诚案的重要证人,专门从威海赶回来准备出庭作证。但是就要和律师见面的时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晚上6:40左右,接到陈光和电话,我和李方平律师、陈光福到陶然居宾馆门口等他。6:45,看到陈光和下了车朝我们走过来;和光福打了招呼。但就在离我们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从不同方向窜出来七八个不明身份的人,冲陈光和喊一句:“你是干什么的!”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一辆无牌照的桑塔纳车里。我们赶紧追过去。我和方平大喊:“这是我们明天要出庭的证人!”“你们是谁?你们这是犯罪!”我几次往车前冲,被几个暴徒凶狠地推开。方平冲到车前,那些暴徒摇车窗的时候,还把方平的手夹了。他被推倒在地,眼镜也摔掉了。桑塔纳扬长而去。

在律师面前绑架证人,这种无耻行为把我气疯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滞留在现场的七八个暴徒在那里狂笑。本来他们是更高官权授意下的犯罪分子,充当了别人的犯罪工具;但那一声狂笑使他们立即变成了禽兽,毫无人性的禽兽。

6:50,向临沂110报警。7:10,六七个警察过来,到宾馆大厅向我们询问情况。我指着大门外:“现在这些犯罪分子就在现场,你们管不管?”一个领导模样的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溜出去了。 他们要管。管的办法是把我和陈光福带到附近的兰山区公安分局。走出来的时候,几个暴徒就躲在广告灯箱后面。

到了公安局,他们开始问问题;显然是在拖延时间。问到“那些人多大年龄、有多高”的时候,我火了:“那些人他妈的现在还在现场,你们刚才也不是没看见,你们不管,反过来问我!?”看笔录按手印的时候,我发现没有这句话,坚决要求他们写进去。

晚上8:20离开派出所时,我们害怕自己也被绑架,要求他们用警车送我们回宾馆。 证人被绑架,使我们更加提高警惕。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两个律师不能同时行动,以免被同时抓走,明天无人辩护;吃饭分拨出去;几个证人不能住在一个房间;白天拍摄的六张影碟分五个人拿;等等。

当日收到一个极为恐怖的消息:在判决书尚未公布、律师和家属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徐双富、李毛兴、王军三位基督教家庭教会领导被判处死刑,并已经于11月22日被黑龙江司法部门秘密处决。听到之后,极为震惊。了解了他们所受到的非人酷刑之后,更感到毛骨悚然。

12月3日收到消息,开庭前夜被绑架的陈光和,被沂南县公安局刑事拘留。通知书上的拘留日期是11月28日。而在他被绑架当天、27号以及28号李劲松律师打过三次电话到沂南县公安局询问,一个姓刘的科长说沂南县公安局不知道陈光和的下落;现在对他刑事拘留,恰恰证明沂南公安犯罪集团实施了对陈光和的绑架!据了解,此次犯罪活动由沂南县公安局副局长刘长杰负责指挥,刑警大队尹传东大队长、胡维强副大队长、高明中队长负责具体实施。这是沂南县公安局继去年9月6日在北京绑架陈光诚、今年6月19日在北京绑架陈光诚的母亲和孩子之后又一次实施犯罪!

刑事拘留的理由竟是涉嫌“伪证罪”!-先是刑讯逼供使陈光和在无法忍受酷刑的情况下作假证,然后把陈光和获得自由之后向外界说出真相的行为说成是作伪证!为了阻止他出庭作证,用下三烂的手法将他绑架;绑架之后拒不承认,现在又将他刑事拘留!沂南当局不仅仅是在玩弄法律,而且是在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挑衅世人的容忍度!

不服从就坐牢-和不交钱就撕票的意思差不多;全国人都是他们的人质。不过寄给陈光和家人的刑事拘留通知书似乎是沂南县公安局和犯罪集团的唯一区别。刑事拘留通知书、起诉书、判决书、审判形式,成为文明社会对他们的唯一影响;即使法官在走进法庭之前口袋里揣着早已写好的判决书,但有没有判决书等法律形式,这一区别非同小可。这不但宣告着仅存的一丁儿点政治合法性,而且意味着维权者的空间没有彻底被剥夺。

(五)公开开庭?

27日凌晨2点,从湖北回来的证人陈光军打来电话说已到临沂。我们不能出去接他,因为到处都有跟踪,一旦出去,肯定暴露目标;也不敢让他来宾馆,那些绑架陈光和的人就埋伏在宾馆附近守株待兔。只好让他先在录像厅里呆着别动,我们出发时以最快的速度接上他。经过惊险的调虎离山之后,成功地把光军接上车。

和8月18日第一次开庭一样,通往沂南法院的澳柯玛大道进行了两公里的交通管制。不同的是,这一次用铁管子代替了上次的带子。所有车辆、行人都不得进入。我和陈光福下了车,往里走,被拦下来。我说,我们要去法院旁听陈光诚的案子。他们不让进。我就质问他们有什么依据。争执了一会儿,有个人示意放我们进去。

我们赶紧往前跑。没跑多远,从胡同里窜出六个汉子拦住我,并且问:“你是谁?”我反问:“你们是谁?我在走路,凭什么拦我?”他们不敢出示证件,三四个人狠狠地往外拽我。见我在打手机,他们就上来抢;我大声喊叫,其中一人用力掰我的手指,我在反抗时,被几个人推倒在地,眼镜掉了。我爬起来,捡起眼镜,和光福继续往法院方向跑。关手机前的撕扯过程,一家电台正好作了录音。

到法院大门口,看到20多个人被挡在铁门外边,全是来听光诚案的。我和里面的法警说,我们要进去旁听;他们有的说不让进;有的说已经没位置了。我指着光福对他们说,这是光诚的大哥,他必须进去旁听。你们这么做是没有法律依据的!其他想旁听的人也纷纷对他们表示质疑。 交涉了几分钟,里面有人出来,让光福进去了。我跟着进去,法警说:“你不行!”把我推出来;我还是不依不饶。8:45,里面突然过来几个法警把我拖到法院的传达室,说我用手机摄像;要夺走手机。我说,你们这是非法的!六七个法警把我推到传达室里面的屋子,手机又响了-今天是全世界都关注的陈光诚案开庭日,手机几分钟就要响一次-我告诉记者说,现在被关到法院传达室里。几个法警冲过来,我把摁倒在地,夺走了正在通话的手机;之后强行搜身,把兜里的另一个手机也抢走。

法警报了110。很快来了几个警察,把我拖到警车上。我拼命挣扎,为的是让外面的朋友看到。上警车一看,太夸张了:六个戴钢盔的防暴警察;加上司机一共七个警察对付我一个。我纳闷儿:昨天我们在村子里报警20多次,怎么没见一个警察出来? 给我带到沂南县新城派出所,他们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你们给我出示证件。他们粗暴拒绝,继续问我问题。我说,先解决你们问我话的资格问题!他们冲我吼叫;我不理睬。几分钟后,两个警察冲过来,夺走电脑包,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接着又强行搜身,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摆在桌子上。我强烈抗议;他们不理睬。

几个小时后,大概他们知道了网上的报道,气氛开始缓和;他们跟我抱怨警察待遇太低,我则跟他们讲陈光诚的故事。12:55,他们匆忙给我做了笔录,放我走。 回到法院门口,八九个费县的访民围着我问情况。通过他们我了解到,准备来旁听的费县盲人李富建昨晚被带到梁邱镇政府控制起来了;有一些赶来旁听的人被一辆车拉走。邵宝光等十位盲人今早到了沂南县之后被带到县残联。他说:“我上法院这不进不去吗,残联的把俺领着领着领迷糊了。”

周围可以看见的、监视我们的车辆就有十一辆,绝大多数没有牌照;胡同里肯定还有。我在车里吃东西的时候,访民把上访材料偷偷从车门缝里塞给我。我感慨:人民政府怎么把人民吓成了这样? 上厕所要去80米外的地方,每次上厕所,都有一辆车紧跟不舍。同去的一个兄弟在厕所里冲着他问:“你们累不累啊!”他都不好意思直视我们。有时候我们故意往车里看他们,他们就转过脸去,或者装作是在看报纸。我感慨又来了:这些明明是政府的人,怎么委琐成这样?不敢让证人出庭、不敢让人旁听、不敢接受采访、不敢上车牌儿、不敢出示证件、不敢穿制服、甚至不敢跟我们对视!

陈光福事后说,法庭共有48个旁听席,开庭时还空了8个座位。除了他之外,旁听的全是公检法的人。光诚的四哥陈光新手里有法院的“出庭作证通知”,上午已经到了法院准备出庭,但县委党校来了8个人阻拦、威胁、做工作,结果他没能作证。县党校的校长书记们也试图阻拦光诚的妈妈出庭作证,但没有得逞。(顺便提一句,今年6月19日在我家楼下绑架光诚妈妈和孩子的,也有党校的人。)

法院大门外的公告栏上,贴着一张公告:“11月27日8:30,在我院第一法庭,公开审理陈光诚故意毁坏财物、聚众扰乱交通秩序一案。沂南县人民法院11月22日。”-交通管制、抓捕遣送旁听者、控制盲人、绑架证人、威胁阻挠证人出庭,和这张开庭公告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可谓是世界司法史上的奇观。它既讽刺又严肃、既荒谬又真实;它既是正剧又是闹剧、既是悲剧又是喜剧;它既是失望又是希望、既是黑暗又是曙光。这张公告太过重要,不理解它,就难以理解当下的中国政治。

我们把它撕下来,作为黎明前的见证。

(六)谁是被告

下午6点多,庭开完了。庭审过程也有不少花絮: 九点左右:营后村支书韩传旺出庭作证。(他是参与6.27掀车的积极分子,他的名言是:“什么是法律?在营后村我就是法律!”)他的书面证词上写着:“我看到陈光诚拦住救护车,不让他们下来。”在律师当庭的追问下,他说没有看到救护车;李劲松逼着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六七次。他后来急了:“我拒绝回答!”劲松说:“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你了!”李方平律师准备念他的书面证词时,审判长说他“咆哮公堂”,让法警把他拽出法庭。

后来方平律师回到法庭。他大声辩论的时候,法官说:“再说,我拘你十五天!”方平说:“你判我十五年都行!” 播放公诉人的所谓“堵车”录像带时,每到关键的时候画面就被处理成一片黑色。劲松律师说:“一团黑的时候就是你们干坏事的时候!”

下午三点左右,审完“聚众扰乱交通秩序”这个罪名(原审被判四年)之后,法庭要审“故意毁坏财物”这个罪名(原审被判七个月)。李劲松要求延期审理,理由是:一、该罪名的主要证人处于失踪状态,或者被非法绑架;二、律师进村勘查“2.5”现场的时候,被非法阻挡在外边;在庭审前几个月内律师多次进村取证均受殴打或阻拦。律师要求延期到证人失踪或被非法绑架有个初步结果的时候,再来开庭。法官不同意。李劲松律师于是退庭抗议。

据光福讲,被告席上的陈光诚有时开怀大笑,有时泰然自若,其间几次怒斥公诉人:“无耻!流氓!惨无人道!” 光福说:“这次庭审和上一次有很大的变化。从法官刚开始时比较蛮横,后来对形势我们还是比较有利的。特别下午以后,不像是在审判光诚,而是变成了光诚和律师在审判公诉人。最后连旁听的都听得入了神。”

(七)落叶里的阳光

袁伟静太渴望自由了。被非法拘禁在家里15个月之久,还要经常遭受辱骂、威胁、殴打,她梦想着带着孩子离开这个恐怖的村庄。11月27日、28日两天,她在律师的保护下享受着有限的行动自由;我们想借此机会把她和孩子带到北京去。

28日上午,律师和证人看笔录签字。10点左右,一伙人声称是沂南县刑警队的,要抓袁伟静;她说还得去签字。我告诉伟静如果被传唤需要注意的事项,又让她临时签了不少委托书。刑警队那辆没有牌照的“东南得利卡”汽车停在我们这辆车的前面,距离只有10厘米左右。 11点左右,方平律师让我进去,走廊里没人阻拦。我刚进门,就看见光诚和他妈妈坐在一起说话;他妈妈小声告诉他,滕彪来了。他站起来,伸出手。我想要走过去握手,被法警拦住。我说,跟他握个手就走。法警往外推我。我在门口跟光诚大声说:“光诚,千千万万人在支持你!全世界都在关注你!你要坚持住!”光诚也大声说:“我会的,我们大家都要挺住!”声调里带着无比的自信和欢乐。

我只好到证人休息室等着。想到他在无边的黑暗里能发出那么温暖明快、那么无怨无悔的声音,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张《人民权利报》在地上被踩了很多脚印,我捡起来,漫不经心地看。

才一岁多的小克斯(光诚的女儿)还不知道这场审判对她意味着什么。她还不知道将要被带到监狱里的是她的爸爸;她也不知道她的妈妈一会儿也要被带走。 我抱着她到法院大院的树下玩儿。教她唱“采蘑菇的小姑娘”,给她捡起一片一片的落叶,告诉她这叶子有多漂亮。叶子在冬日阳光的映射下显出清晰的纹路,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从草坪里捡起一段细细的绳子,我突发奇想:让光诚的女儿做一束花儿,一会儿等光诚出来的时候送给他。也许有机会。小克斯很专注,捡起几片又大又好看的叶子,递给我;看着我把这些叶子做成一个花束的样子。光诚有很久没有摸过树叶了吧,他一定能摸出来哪一片是杨树叶,哪一片是枫叶……

12:30,光诚出来了,带着手铐,一左一右两个法警。我说:“光诚,你多保重!”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这一次法警没有阻拦。光诚紧握住我的手,我有很多话要嘱咐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继续往前走,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在里边保持好心情,千万别绝食-” 袁伟静把克斯抱给光诚,说亲亲孩子吧。光诚用戴手铐的手艰难地搂住小克斯,吻她的脸颊。孩子吓哭了。我赶紧把那束叶子递到光诚手里说:“这是你女儿给你做的,一束花!”法警看了一眼,没阻拦。光诚上了车,跟妈妈、妻子、哥哥、方平、劲松告别;我又喊了一句:“光诚,正义在你这一边!”光诚在车里喊了一句:“放心,陈光诚只会越来越坚强!” 警车开走了。便衣围上来,要把袁伟静带走。光诚的妈妈哭了。我们让他们出示警官证和传唤证;并记下了警号和名字:沂南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胡维强。

袁伟静和孩子都被带走了;那辆没有牌照的“东南得利卡”。时间是12:25。

(八)故土的流亡者

下午三点,我们去沂南县刑警大队。两辆无牌桑塔纳跟踪。我们的司机不熟悉路,我就下车问后面车辆里的便衣(警察或国保)。那人见我问路,很尴尬,低着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后来还是给我指了路。我没听明白,就说,你们在前面给我们带路好不好,反正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他笑着摇头,不说话。 到了沂南县刑警大队,电动门不开。我们跟里面的工作人员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要进去办事,请把门打开。她说她不管。一会儿有人出来说,电动门坏了,里面的车都开不出去。一会儿又有人说,不让进!

打110。过了一会儿,外面一个便衣要进去,门开了一个缝儿,他进去了;方平、我和劲松也挤了进去。门没坏。 几个便衣往外推我们,但不太用力。李劲松出示了律师证和袁伟静的委托书,坚持要往里走。到了办公室,劲松律师说,我们要了解袁伟静被传唤的情况,她涉嫌什么罪名,我们有权利知道。

几个便衣蛮横得不得了,说不知道,袁伟静没在这里。我们给他们看《传唤通知书》,上面明明写着被带到了沂南县刑警大队。我们说要找胡维强副队长,他们说出去了。我们说,你们用没有牌照的车把袁伟静带走,这是违法的。他说这是“工作需要”。这等于承认他知道袁伟静的事情。他们不敢告诉我们警号和姓名。我和劲松、方平律师给他们上了半天课:你们上班时间不穿制服、关大门不让人进、开没牌车上路、不告诉理由随便传唤、推诿律师,都是违法的。不是说盖了你公安机关大印的就是合法的,你们做任何事情都得有法律明文的依据!

真正的普法是用行动来普法。

交涉没有结果,我们只能离开。我们判断,我们不离开沂南,他们决不会放人。公安抓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随便,我们只有叹息当地民众任人宰割的命运。 乘车回北京。晚上九点多,车刚过泰安,我接到陈光福电话,说袁伟静被扔到村口的地上,只是哭,不说话。我们让他赶紧送伟静去医院,保留所有医疗单据。后来又接到光福的短信,说伟静正在孟良崮医院输液。几个小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要杀人! 我们决定在济南下车,连夜赶往孟良崮医院。

天还没亮,袁伟静痛苦地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显得非常疲惫和虚弱。外边监视的人越来越多。劲松律师握着伟静的手说:“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用生命来保护你。……我们不能在天就要亮的时候倒下去。”我说,我们也可能被带走,应该抓紧时间把真相讲出来,那些人害怕真相。

原来,我们下午三点左右在刑警大队门外的时候,她就在里面看见了我们。后来她被带到一个派出所,遭到了几个警察的持续辱骂。三点左右的时候,她的小腹和胸口开始剧痛;三个小时内她四次要求去医院,警察置之不理。第五次要求时,来了一个医生,简单看了一下,说问题不大;而这时候袁伟静已经疼得受不了了。 六点左右,警察给她出示了《监视居住决定书》,告诉她不能离开村子。之后送她往回走。

途中,伟静还是疼痛难忍,加上极度的生气和委屈,几次昏迷过去。稍微清醒的时候,她只记得自己是在哭。 她不住地哭。孩子也哭。一个警察狠狠地拽她的脖领子,骂她“不如畜牲”。(整个下午,警察多次狠揪她的衣领子,脖子一直到晚上还疼。)伟静浑身没了力气,迷迷糊糊地哭。 晚上九点左右,几个警察把她从车里抬下来,扔在村口的水泥地上。她躺在冰凉的地上,痛哭失声。村小卖店的刘元凤把孩子抱到伟静家的时候,家人才知道情况。

她腹部的剧痛一直持续到在医院打了几个吊瓶之后。 伟静在病床上痛苦地回忆着。 此时,医院周围监视袁伟静和北京律师的人增加到了二十多个。


嫂子,你不哭。孩子,你不哭。妈妈,你不哭。我们大家都不哭。 外面,透过长夜的黑暗和寒冷,淡淡的晨曦隐约显现出来。 天就要亮了。

2006年12月6日(汕尾东洲血案一周年祭日)



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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